泽邕院一棵柿子树下,沈胖子捧着一碗炒红果吃得正香。
右里进院后,对着沈庸耳语了两句。
沈庸面色一沉,手里的炒红果都放下了,眯着眼看了眼柿子树的顶端。
右里意会,旱地拔葱般一跃而起,直接上了树。
确认周围安全后,又猫一般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这才跟着沈庸去了书房。
“你说那个云娘的丈夫失踪了?”沈庸声音低沉。
“是,新婚第二日。”
“他干嘛的?”
“也是良牧署养户。”
“与何人结过仇?”
“没有。我去问过,村里人都说他老实本分,别说结仇,就是在村里也没与人红过脸。”
“怪了……”沈庸用胡萝卜般的饱满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自己的下巴,“老实清白之人。”
“唯一有可能的,便是他经常入宫送猪,许是与宫里什么人有关。”
沈庸闭起眼睛,蹙眉,手指仍是在敲。
“还有蹊跷之处。官府并无他的失踪报案。”
“你意思是……”沈庸重新睁开眼,“那个云娘并未报案找寻她的丈夫?”
“是。”
“想必她是知道内情的。”
不过那小丫头到底知道了什么秘密让沈时澜如此穷追不舍?还有那个云娘,和沈时澜之间,就只是单纯的房东和租客关系吗?
“云娘手底下的那批姑娘呢?”沈庸沉默片刻又开了口。
“还在继续盯,她们进了承恩寺便再没有出来过。不过,”右里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张骋张公公近日去了承恩寺两回。”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骋?”沈庸的脸变得更加深不可测,“越来越有意思了。”
*
“窈窕阁”近来生意有了点起色,也仅仅是“点”而已。
顾芳菲又来了几次,腰条是肉眼可见的窈窕了。
其实她本就底子不赖,是以陆之瑶即便只是单纯地对她进行吸脂,她还是明显的与之前不一样了。
这日彩彩又来找陆之瑶,又碰上顾芳菲在楼上按摩。
彩彩着实不想与她碰面,奈何堂哥拜托彩彩探陆之瑶的口风,再加上云娘也劝她没必要刻意回避,哪有做错事的理直气壮,无辜的反倒要躲开的道理。
彩彩便留了下来等陆之瑶。
这一等就等来了一出好戏。
陆之瑶和顾芳菲还在楼上按摩时,店里进来两位衣着讲究的姑娘,身后还跟着三个粗使模样的婆子。
俩姑娘看年纪与彩彩差不了多少,不过这二人进来话没说两句,白眼倒是翻了好几个,语气也颇为尖酸,就差没把“刻薄”二字刻在脑门上了。
“把顾芳菲那小蹄子给我交出来!”二人中圆眼睛的那个对柜台后的云娘喊道。
云娘见有客人,便陪了笑脸:“二位姑娘坐这边等等罢,她一会儿就下来了。”
二人中的丹凤眼拉着嘴角上下打量了云娘一番,转头对圆眼睛道:“那我们等会儿罢姐姐。”
圆眼睛鼻子哼了一声坐下了:“今天非得要她好看!”
云娘和彩彩此时怎会看不出来者不善?可“窈窕阁”就这一个门,就算有人上去通知顾芳菲,她还能从二楼飞出去不成?
能怎么办,就等着看罢,但愿不要在店里闹起来就好。云娘暗自思忖,一边悄悄留意那二人的举动。
“幸好收买了那小蹄子的丫鬟,不然我们也没那么快知道她原是上这儿来了。”
“成日神秘兮兮的,我当是来了什么高级地方,不过是一间破按摩院,有这么神奇么?”
云娘在一旁咯吱咯吱咬起了牙。
彩彩忍住笑,轻轻拍了拍云娘的手背以示安慰。
两位姑娘坐了不大会儿工夫,陆之瑶和顾芳菲便下楼来了。
顾芳菲见来人先是一愣,又快速扫了彩彩一眼,随即一改往日的跋扈,垂下头低声道:“大姐姐,小姐姐。”
圆眼睛看向顾芳菲,这一瞪显得眼睛更圆了,活像俩大铜铃,吓得彩彩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贱人生的果然还是贱人。你日日不着家原是躲在这里逍遥。”
顾芳菲此时哪顾得上面子里子的,混过二位姐姐这一关才是真。
她带着哭腔解释:“你们交待我的事我都做完了才出来的,衣服我洗完晾上了,你们的夜壶我也刷干净了……”
“当着外人卖惨?你这是怪我们欺负你咯?”丹凤眼打断顾芳菲,“看样子,这里收费也不便宜罢。前儿个我们院里丢了一只珊瑚摆件,想必是被你偷了卖钱了。不然你哪来的钱到这种地方按摩?”
圆眼睛抬起手:“来人!给我搜她的身!”
三个粗使婆子一拥而上,一下子将顾芳菲摁倒在地,咬牙切齿地在少女身上连捏带掐。
是个人都看出来了,搜身是假,借机折磨才是真。
顾芳菲吃痛,不觉喊出了声。
云娘自然是懒得管客人的家务事,可毕竟是敞开门做生意,店外正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时候,店内吵吵嚷嚷到底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朝陆之瑶和彩彩使了个眼色,二人和云娘一道,上前将地上的四人费力拉开。
“我说二位姑娘,要打回自己家打,我这还要做生意的,你们在这儿闹,不怕家丑外扬?”
四人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粗使婆子们倒是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再看顾芳菲,发髻乱了,胭脂花了,衣领扯了,实实在在一个字,惨。
圆眼睛鼻孔朝天,斜了云娘一眼,对粗使婆子道:“可搜出来什么没有?”
块头最大的那个粗使摆摆手:“回大小姐,没有,兴许是藏在其它地方了。”
丹凤眼不知在圆眼睛耳边嘀咕了什么,圆眼睛走到顾芳菲身前,那眼神里的厌恶,让一旁的彩彩心下一颤,活脱与顾芳菲在女学馆霸凌她时如出一辙。
“今儿个先饶了你,不过偷东西的事情跟你没完!走,回去搜她的屋子!”
圆眼睛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丹凤眼和粗使婆子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出了“窈窕阁”。
顾芳菲仍坐在地上。
也没人去扶。倒不是铁石心肠,只是她明显没什么大碍,谁也说不准她有没有奇怪的自尊心在作祟。
她没想起来。眼睛直勾勾地不知盯向哪里,眼泪啪嗒啪嗒越掉越多。
“起来罢。”云娘见她哭得差不多了,上前递给她一方手帕。
顾芳菲愣了愣,还是接过帕子,擦干了眼泪。
“我……那……方才来的是我两个嫡姐。不错,我是姨太太生的,还是我爹第三个妾生的。”顾芳菲抬头看向彩彩,一字一句道。
彩彩是没想到向来高傲的顾芳菲竟是庶出,更没想到被撞破后她还能将自己的身世说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木讷地点点头。
“我娘曾颇得我爹宠爱,这也是我能被送到女学馆读书的原因。”顾芳菲似乎找回了些往日的神气,“我虽没有倾城之姿,却也还算出挑,因此我那两个嫡姐从小就看我不顺眼,处处刁难。待前些年我娘死了,她们就更加肆无忌惮。”
彩彩暗自感叹,顾芳菲在生活的泥潭中,逐渐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两个姐姐的样子。
这么看来,她可比顾芳菲幸运多了,虽然在女学馆的日子也万般痛苦,终究还有爱自己的家人。否则,很难想象自己会变成啥样。
“所以我一定要变漂亮,这样才可能在嫁人这件事上多些胜算。我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我也没奢望能被谁明媒正娶,只要能离开顾家,衣食无忧就行了。当个小妾啊,容貌当然是第一位的。”
陆之瑶心里一阵酸楚。每个女孩子,都有要变美的迫切理由,取悦自己,取悦别人。顾芳菲长得漂亮是错,彩彩长得丑也不对,总之外貌就是女孩子的原罪。
云娘走上前扶起顾芳菲,没再多说什么,只开口叫她好好收拾下自己:“待会儿随阿瑶上楼换件衣服罢,衣领都撕坏了,出不了门见不得人的。”
顾芳菲低头将自己打量一番,冲陆之瑶撅起嘴:“你上楼帮我拿几件衣服让我选,没看人家身子不舒服吗?”
陆之瑶气到语塞,刚想发作,云娘从身后搭住她肩膀,半搂半推将她往楼梯那儿引,小声耳语:“去给她拿罢,你就当她是个普通客人,反正今天也是她最后一次按摩了,赶紧把这姑奶奶送走得了。”
陆之瑶想想云娘说得也在理,便上楼将自己的衣服全都拿了下来,让顾芳菲挑。
所谓的“全”,其实也不过三四套衣裙。
陆之瑶本就不大讲究穿戴,干净舒服即可,再加上囊中羞涩,着装上就更简单了。
顾芳菲不出所料地嫌弃上了。
“啧啧,这件也太素净了!”
“这条又是什么,料子好粗糙的感觉。”
“不好看,剪裁也不讲究了,丝毫没有腰身,这是自己缝的罢。”
云娘颇有先见之明,她将死死挎住陆之瑶的胳膊。
顾芳菲万般无奈之下,将云娘送给陆之瑶的那条牡丹裙拣出来,勉为其难地换上了。
“记得还回来啊!”顾芳菲都出门了,陆之瑶还在她身后千叮咛万嘱咐。
牡丹裙穿在顾芳菲身上竟很合身。
她摇曳多姿地扭出了“窈窕阁”,一边走一边还暗想,那小丫头的衣服也太破旧了,幸好还有这条带刺绣的裙子,不然回去若是被两个姐姐看到了,非得不借机嘲笑她不可。
天光渐暗,她根本没注意到,身后一道黑影,自打她出了“窈窕阁”的门便紧跟着她。
暮色中,黑影腰间寒光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