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医生,今天我可以跟您谈谈我的原生家庭吗?”
何淼一怔,旋即微笑道:“当然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我可以问问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看起来气色非常不错。”
“嗯。”朱媛点点头,“最近在健身,我好像想通了很多事,但信息量太大,脑子有些负荷不过来。”
朱媛抿了抿手中的茶,又有些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我太啰嗦,您可以打断我,还是您来把握时间。”
她已经过了心理治疗的阶段,现在转为心理咨询,通常一周一次,每次一个小时。
其中既有双方的精力消耗,也需要保持双方的专业关系,以区别于普通朋友聊天,所以很少会延长时间。
何淼预感到今天会是场硬仗,手中的笔微微握紧,浅笑点头回应,“好的。”
“谢谢您,何医生。”朱媛想开始讲述过往,忽地又有些感动,忍不住落下泪来。
何淼递给她一张纸巾,温柔地说:“如果不想继续,我们可以随时中止,一切以你为主。”
“没关系,我可以的。”
朱媛擦干眼泪,深深呼出一口气,轻轻地说:“很多人会怀念小时候,觉得长大了,烦恼就多了,可是我没有,我从不怀念童年。”
“嗯,”何淼微微颔首,“可以用一些词来形容,或者描述一些你最深刻的片段。”
“挨打。”
朱媛抿了抿唇,眼眶霎时红透,“我最早的记忆,最深刻的记忆,都是在挨打。三岁四岁,或者更小。”
何淼的手轻微地抖了抖,见朱媛脸上没有更多波澜,才放心地开始记录。
“像我家门口拴着的阿黄一样,总被人踢来踢去,它会叫,可我知道,叫了会被打得更惨,所以我敢不叫。”
“我妹妹不一样,她小我一岁。我记得她每次快挨打就会马上认错,嘴很甜,模样也长得漂亮,大人就心软了。”
“妹妹知道她比我讨人喜欢,所以有时候会……护着我,可总是弄巧成拙,于是大人们打我打得更狠,我不敢辩解,怕他们说我嘴犟。”
何淼的笔记录下一串英文和数字,“现在这个妹妹也还在老家吗?”
“她去世了。”
何淼眉头轻轻一皱,“介意详细说说吗?”
“妹妹上一年级的时候,拿了双百分,家里人把阿黄炖了给她补身体,然后我不肯吃就被赶出家门了。我没处去,回家的时候,大人说我妹妹来找我了,却一直没找到她。”
朱媛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温暖的光在她脸上印下两片阴影。
“等到开春,河上的冰化了,她小小的身子才浮起来。她掉进冰窟窿里了。”
朱媛喝了一口水,平静得有些恐怖,何淼莫名感觉有些不对劲。
可细想下,经历长期的创伤的人,往往会有复杂的解离,以此来应对痛苦。也就是说,越痛苦,越麻木。
何淼又问:“后来呢?”
“后来我弟弟出生,我真正的噩梦到来了。”
“那时我刚读三年级,却经常连学校都去不成,因为家里没人照顾弟弟。”朱媛自嘲似地笑笑,“没有人会在乎一个脏兮兮的丑孩子,她的成绩也很差,缺几节课无所谓——当然,就算她去了学校也会被欺负,所以她也不太爱去。”
何淼偶尔点点头,一直用眼神温柔地安抚她。
“弟弟会哭闹,我很努力地哄他,却仍旧把家里搞得一团糟。结果就是,我挨的打骂也是翻倍的,被赶出家门是常事,冰天雪地里也去过的。”
“我的童年大概就这样吧。”朱媛神色淡漠地说,“没有贵人,没有神仙,没有人……没有人爱我……”
吐出最后两个字,朱媛忽然趴在扶手上哭起来,手拼命捶着胸口差点缓不上气,喉咙里仍旧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妹妹不是爱过你吗……不对,妹妹死了。
何淼才意识到,这个天才演员刚才一直在忍耐,甚至逃过了心理医生的眼睛。而朱媛的所有台词很可能提前排练过,省去了细节,尽量避免给医生带来太多负能量。
从事这行这么多年,何淼第一次感觉自己有些承受不了这种心理压力,有点想中断工作。
好在何淼专业素养在线,很快把双方的情绪调节好了。
朱媛继续说:“小学毕业后,我就没去上学了。大概隔了半年,我遇到了第一位贵人——新来的村支书。他知道了我家情况,成天上门来磨我爸妈,非要让我去读书,甚至还找来了警察吓他们,反正我好歹是去了初中。”
“学习我当然跟不上,那时候我也没兴趣,同学偶尔的欺负我也无所谓。”朱媛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袖口,“但最可怕的是,饿和冷。”
“今天这套运动衣很配你。”何淼敏锐地接上话头。
“谢谢。”朱媛感激地点点头,继续说,“直到初二学校文艺汇演,我被安排演一棵树。我发现,当我沉浸到表演里,我就不冷又不饿了!”
朱媛眼里忽地闪起光芒,仿佛沉浸在无尽的幻想中,“我是一棵没有感情,没有知觉的树,风吹雨打都不怕,即使被折断枝干,只要根还活着就没关系。”
何淼听得百感交集,“是的,演员是一份很有魅力的工作。”
那时的朱媛好想当演员,演人类最好,那样她还能躲进另外一个人生。只是初中毕业后,她没勇气像燕云一样单独逃走,而是被安排和同村的小伙子一起出门打工。
这种安排在农村是常事。
等两人二十来岁,攒了点钱,就回农村结婚,女方生娃后就在老家带孩子,彻底和这片土地捆绑在一起。
那时和朱媛配对的男孩虽然有点傻,但还算老实,朱媛很喜欢他。
不到两年,男孩就出车祸横死,老家关于朱媛克夫的谣言此起彼伏。朱家不许她回去,因为男方家会来要彩礼的定金,于是她连个糟糕的家都没了。
在城市里漂泊几年,她意外当上群演,然后自考表演专业,进入娱乐圈……“后面的事,您应该在网上看过了。”
“嗯,你讲过一些,我们也有做一些背景调查。”何淼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我们要不要休息一下再继续?”
“不用,今天我不想听您总结,只是想跟您分享我的快乐。”
何淼认真观察了下她的状态,笑道:“看来短短一个星期,你确实变化很大,很自信,也很坚决了。”
“是的。”朱媛点点头,开始嘴角带笑着回想。
“我第一次被接到冯妈妈家,姥爷一直给我夹菜,我笨手笨脚,打碎了好几个碗碟,他们关心的居然是我有没有受伤。我那时脑子不清楚,只是感觉很窝心,然后本能地哇哇哭。他们没有打我,所有人都放下筷子来安慰我。
“后来我脑子慢慢变清楚,才知道,啊,原来被家人爱是这种感觉。以后我再也不是没家的孩子了。”
朱媛越来越放松,肢体也更自然地打开,何淼的心里却越来越沉重。
何淼曾经和冯丽娟李广平谈过一次,从侧面了解朱媛的过去和性格特点,也提及他们对朱媛莫名其妙的汹涌爱意。
当时对方含糊其词,只说可怜这女孩,何淼当然知道他们没说真话,又没有能力和资格去撬开两位退休高干的嘴。
何淼有种不祥的预感,却不知是什么。
“所以你如何看待冯家呢?”
“他们是我真正的家人,永远不会抛弃我,伤害我。他们爱我,只是因为我是我,而不是什么别的。所以我也会拼命用爱去报答他们。”
朱媛脸上笑容越温暖,何淼心里越凉。
“我前几天还爱上了李大摄,就像我当初也爱您一样。”朱媛无奈苦笑,“一有人对我好,就会爱上对方,您看我是不是没救了?”
“那,”何淼看看时间,“你是如何意识到你这种感情的本质的呢?”
“就像您分析我对您的感情那样,一步步拆解,然后溯源,最后自己找解药。”朱媛缓缓起身,转了个圈,“我的解药就是健身。”
“可以说详细一些吗?这很有趣。”
“我爱您,依赖您,本质上就是希望有人倾听,有人相信我。而我爱李大摄,是渴望力量。”
朱媛活泼地做了个游泳的姿势,“原来很多事我自己也可以做到,虽然不是那么完美,但一点点进步,能让我充满成就感。”
三天分步骤学会蛙泳,第四天能一口气游五米,今天上午刚游完二十米。
“谢谢您,”朱媛笑着跟何淼握握手,“我可能很快能痊愈了,恢复比您想象的快吧?”
何淼点点头,“你是抑郁症患者中极度幸运的,心病一去,问题就去了大半。不过用药还是需要遵从医嘱。”
“嗯嗯。”
就要收回手,何淼却突然想起什么,紧紧握着朱媛不放,一字一顿地说:“阿媛,加油。”
“嗯嗯,再次谢谢您。”
“那我们下周再见。”
“对了,聊太开心差点忘了跟您说,下周李大摄要带我去外地学浮潜,也可能学打羽毛球,看我的学习进展情况,可能就不方便过来了。我们能改成两周或者一个月一次吗?”
何淼犹豫了下,“我的建议是不要,我们需要巩固这来之不易的成果。”
“嗯嗯,那我和我的家人们商量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何淼也需要和其他医生会诊。
李蔓和父母都在门口等着,一见治疗室门打开,都围上来关心她。朱媛笑,何淼也笑。
临了要走,何淼温柔地小声对朱媛说,“阿媛,妹妹虽然去世了,但你也有了爱你的家人……”
“妹妹?!什么去世?”离二人最近的冯丽娟突然紧张地问。
何淼被吓了一大跳,又有些尴尬,“抱歉。阿媛没有跟你们说过吗?”
“是这样的冯妈妈,我以前有个妹妹,她对我……很好,可是小时候去世了。”朱媛无不悲戚地说,“我没跟别人说过。”
冯丽娟心这才放回肚子,“哦哦,没事,以后你有我们了。”
何淼对他们投入意味深长的目光,李广平也用眼神警告医生,不要多嘴。
一家人走后,何淼和同事们复盘了很久,再用以往的经验推断,大致猜到冯家夫妻曾经也失去过一个女儿,才会移情,而这件事朱媛毫不知情。
此事一旦曝光,对朱媛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
【他们爱我,只是因为我是我,而不是什么别的。】
要再找冯丽娟夫妻谈谈吗?还是永远保持沉默,或是想办法给朱媛打预防针?
那头何淼纠结着,这头的冯家夫妻也在考虑,是不是需要换一个医生,毕竟这人太聪明,洗脑也是一流。
可谁也没想到,某天朱媛会被人直接灌猛药。不过就目前来说,至少表面上,冯家的日子还是温情一片,而燕云陈霄的小家最近却不得安生。
只因燕云彻底成了“林教主”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