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安静下来,颜柔柔无声地抽回自己的手。
掌间残留的触感让慕玄白喉头滚了又滚,他别过头。
“小侯爷,我上一次,已经把我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可能嫁给你,理由有无数个。”
“哪有那么多理由,你就是不喜欢我。”慕玄白握着手腕负在身后,脚尖碾了粒石子玩。
颜柔柔默了默:“这么说,也对。”
少年沾了灰的靴尖停在石子上,他抬起眼,又垂下,天然上翘的唇角抿出了深深的痕迹。
颜柔柔的视线跟着他也放到那一粒石子上,任由空气窒息般的安静。
直到一阵风过,聒噪的蝉鸣入耳,少年才仰起脸笑,树影跃动斑驳,衬得这笑像梦中幻影。
他浑不在意似的:“你不会永远都不喜欢我的。”
颜柔柔仍然盯着那粒石子看:“小侯爷不会永远喜欢我的。”
“我会。”
颜柔柔:“……”
“你抬头看我。”少年转步正面站在她面前,垂眸凝视她的长睫,“你会永远不喜欢我吗?”
默了几息,颜柔柔淡然抬眼:“这不重要。”
少女眸色疏离,日光下犹如剔透的黑曜石。明明无一丝杂质,他却看不透她的眼神了。
“你上次还愿意装一装喜欢我,为什么又不愿意装了?”
“小侯爷既知是装的,我又何必再装。”
这回轮到慕玄白无话可说了。
他看得穿她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但一点用处都没有。因为就算是假的,他听到了,也会好高兴。
她连一句假的也不愿意给他了。
慕玄白沉声应答她上一句话:“……这很重要。”
他油盐不进,颜柔柔再度低头,不想再说那些假话了,干脆承认:“会喜欢的吧。但不论如何,您总有一日不会喜欢我的。譬如此时此刻,小侯爷,你能说得清,你是为什么喜欢我吗?因为那夜我跳的舞好看,还是我的身体足够柔媚,还是我的脸的确很美?”
慕玄白的心跳还停留在听到“会喜欢的吧”这几个字带来的狂烈中,倏忽间又被后面那些话浇得湿透发冷。
难道他要和她说那些根本没人信的过往吗?要戳痛她最深处的记忆吗?要承认自己最肮脏的心思吗?
“所以,小侯爷,您不是真的喜欢我。”在一片沉默里,颜柔柔轻轻笑了,更像如释重负,她仰面,“而我也会保持清醒,不会泥足深陷。”
“我是。”少年却突然语气笃定地回答她,与此同时,灼热的目光,坚定地落在她的瞳仁里。
颜柔柔的笑顿在脸上,又收回去,她侧首看向院中大树的褐色树干。
和一个犟嘴的人能说得清什么呢?他非要装傻,她多说无益。
但慕玄白朝她迈进一步,挡住了她的视线,让她的眼前只有少年利落劲瘦的腰线和宽阔的胸膛,以及一双深色的眼。
“九年前我就见过你,你只看过我一眼,所以,你认不出我。”少年低声说出第一句让她震惊的话,却不容她细思,一句接一句道,“但我喜欢你不仅仅是因为九年前那一面。你说得对,我就是喜欢你跳的舞,就是喜欢你柔软的身体,就是喜欢你笑起来很好看的脸。”
“但就算你的舞不好看,我也能在人群里第一眼认出你。就算你身体僵硬,我也还是很想拥你入眠。就算你很老很老了长了满脸的皱纹,我还是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颜柔柔,难道这些喜欢,就不算喜欢吗?”
风停蝉歇,颜柔柔看见少年的眼尾染上湿红,眸子还是那么亮。
迟来的激烈心跳取代了耳边一切杂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也不容她思索,少年又朝她靠近,将她拥入怀里。
鼻尖涌入干净的皂角香,颜柔柔听到两种心跳在交织着跃动。
接着微凉的唇伴随灼热的气息落在她颈间,慕玄白嗓音湿哑,贴着她耳畔问:“这些不算喜欢吗?”
颜柔柔她轻轻颤栗了一下,缩在他的怀里,似受了惊,似过了电,像一团轻软的云。
他修长泛凉的指拨开她颊边碎发,抵住她的后脑,小心而讨好地亲她的侧脸与耳垂。
颜柔柔的喉尖溢出一道清浅的哽音,她终于颤声道:“……小侯爷,至少不要在这里。”
少年笨拙的亲吻停滞在了她的话音里。
静默中,他怔怔松了力道,指尖离开她的脸,片刻后,连足尖也退开半步远。
他湿漉漉的目光从他的脸黯淡地落到了地面。
“你觉得,我的喜欢就只是想和你……那样吗?”
颜柔柔抬眸,露出泛出薄红的玉颈和嫣红的脸:“可以是这样。”
慕玄白突然笑了。他擦过眼角,可视线里仍有氤氲的水汽,一片朦胧里,偏偏只有她的影子那么清晰。
才不是的。
他的喜欢,才不是只有那些。
在颜柔柔毫无情绪波动的拒绝下,慕玄白缓了又缓,剑眉桃眼重新笼上一层少年意气,他的唇边也带了笑,除却微哑的嗓音,他好似没有一点伤心,样子依然那么散漫无忧:“颜柔柔,会有一天,你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颜柔柔无动于衷地点点头,勾起他一眼就能看穿的,没有真情实意的笑:“也好。”
她说了,她喜不喜欢他,对他而言不重要。他是一身骄傲的北疆小侯爷,一切都不是负担。
但她不会允许自己喜欢他。喜欢他的代价太沉重,而她负担不起。
*
从春末到夏天,颜柔柔在荣安侯府过了两个多月。
慕玄白还是各种意义上的对她好,她半真半假地回应着,他也不在乎。
颜柔柔渐渐体会到时间的紧迫性。
除了零零碎碎攒下的钱,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而且她预感到,在荣安侯府的这些日子,将会是她以后忍不住一遍遍回忆的生活。
像温水煮青蛙,她怕再拖下去,有一日她完全习惯这一切,安于这狭窄的四方天和慕玄白无止境的好里。
五月末,她终于等到了时机。
建元帝决定去乾德避暑山庄消夏,顺便在八月举行秋猎。慕玄白的名字自然在名单里。
不出所料,他要求带她一同前往。
颜柔柔当然不是想直接通过这次机会,从避暑山庄逃跑,人多眼杂,守卫森严,这根本就不可能。也不是想劝慕玄白别带着她,让她一个人待在荣安侯府,然后悄然离开。她需要的东西,特别是一具与她身形相像的尸体,很难凭她个人的力量弄来。
她需要帮手。
其实她原本有个很好的人选,那就是苏夫人。但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苏夫人竟然主动撮合她和慕玄白,这当然不行。
此次秋猎,就是她结识帮手的好时机。
由于去乾德避暑山庄的路途遥远,一路坐马车也难免受苦,慕玄白一早就命陆英亲自去置办东西,特别是马车,里里外外都铺上了上好的软毯,四角放上冰块,水果也放在冰鉴里方便随时取用。
颜柔柔坐在他身侧,行了半日路后,马车颠得她昏昏欲睡,干脆掏出一把扇子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扇着风。
才扇了几下,她手里的扇子忽然被夺了过去,抬眼一看,眉目疏懒的少年拿着那把秀气的团扇认认真真地给她扇起风来。
明明看起来也那么困。
“我自己扇吧,这不合规矩。”
慕玄白嗤笑:“你和我谈规矩?我最讨厌守规矩。还有,你总是一会儿守规矩,一会儿又大胆的,心思太明显。”
颜柔柔面露不解:“什么心思。”
慕玄白抬手将已经困倦的她揽靠在自己肩头,凝视她靡丽的眉眼,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你怕我对你好。”
颜柔柔心下微紧,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你对我好,是我的福气,我有什么可怕的。”
“是啊,颜柔柔,你有什么可怕的。”
慕玄白仍然不紧不慢地给她扇风,扇了一会儿,拿湿帕子擦擦手,从冰鉴里择出一颗葡萄,仔细地剥好,递到她唇边。
颜柔柔自然而然地含下,听少年嗓音清朗地问:“甜吗?”
“嗯。”她点头。
“冰吗?”
“嗯。”她仍然点头。
少年语调微转:“喜欢吗?”
“……嗯。”
“你喜欢,那就无所谓规矩不规矩。我就高兴看你喜欢的样子。”慕玄白又随意摘下几颗葡萄,直接放进嘴里嚼起来。
颜柔柔无声地咽下葡萄,枕在他的肩上,在辘辘车轮声里睡着了。
傍晚时,去避暑山庄的车队在官驿前停下。帝王出行,带着一众后妃和皇子皇孙,以及京城大大小小的伯侯官员,仪仗隆重。荣安侯府的车排在比较末端的位置,颜柔柔身份特殊,当然不好总掀开帘子往外看。她自进马车后就各种喧嚣不绝于耳,却没亲眼看看。现在下了车,看到乌泱泱一片队护卫军和各种形制的马车,难免心感震撼。
慕玄白牵她下了马车后,直接拥着她往前走,侧首笑着与她悄声道:“情况特殊,今夜要委屈委屈你和我一起睡了。”
颜柔柔早有料到,她也笑笑:“这是应该的,怎么会委屈。”
慕玄白唇角的笑又消失不见了,搭在她肩头的手,轻轻蜷了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