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小安子拎着食盒一路快走进了自己院子。
诚然,人只要离开热闹的场地,心也就会跟着安静下来。
今天的一切,小安子现下仔细想来,觉得都透着股淡淡的违和。
从早上的板栗糕,到晚上的宴席,最后,就是太后给自己的这两瓶酒,以及......那番话。
小安子打开盒子,轻轻把里面的瓶子拿了出来,瓶身握在手里,一片冰凉。
这一次,喜爱的东西明明就拿在手上,可这酒,却跟早上的糕点一样,让人生不出要尝一口的**。
总之,就是违和,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小安子放下酒瓶,又装回了盒子,然后把盒子摆在显眼的地方,给嬷嬷证明,自己可没有偷喝。
嬷嬷、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回来。小安子环视一周,发现,这整个小院里,就只有自己眼前这盏灯光。
小安子安慰自己,洗洗睡吧,明天就好了。
半夜,睡着的小安子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月光透过窗纸照在桌上,一片冷白。也不知道嬷嬷回没回来,想着想着,又睡了下了。
第二天,小安子早早醒了,烧水的时候去敲秋筠嬷嬷的门,敲了几下,里面都没人应声。
没回来啊,小安子嘀咕道。
回屋草草洗涑后,小安子如往常一样,去前院当值,在路上碰到了正在指挥人扫撒的知月。
“知月姐姐,早上好啊。”
“早上好,太阳快出来了,路面湿滑,走路慢些。”
“嗯,知道了,谢知月姐。”
小安子走近看到知月微湿的鞋面以及裙摆,又说了声,“知月姐辛苦。”
知月顺着视线看到了鞋面,摆摆手,“哎呀没事,快走吧。”
从后院一路走来,小安子看大家各司其职,一如往常,不禁心定。
真好。小安子拢着袖子,“又是崭新的一天。”
小安子到了前厅,太监宫女们正在忙碌,有的擦灰拖地,有的开窗透气。
秋筠嬷嬷坐在离内室最近的椅子上,门口有人进来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反应。
“嬷嬷,”小安子上前,看桌上的茶杯已经没有热气了,便顺手拿起边上的茶壶重新倒了一杯。
刚准备递给嬷嬷,手还未到面前,便被秋筠嬷嬷一把抓住。
小安子轻‘啊’了声,接着啪的一下响,茶杯落在的地上,小安子第一时间去看嬷嬷的手。
“嬷嬷你没事吧,有没有烫到?啊?”小安子自己也感受到了,“幸好幸好,这水不是刚烧的。”
如果此时,小安子是冷静的,大概会感受到刚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正轻轻颤动。
“嬷嬷?”
小安子又喊了声,才发现秋筠嬷嬷好像有点不对劲,“嬷嬷你怎么了,你手怎么这么凉啊!”
秋筠嬷嬷像是才看到人,眼睛正视,抽出被握着的手,“没、没事,我只是有点累了。”
哦......小安子不觉松了口气,看嬷嬷的样子,确实疲累,像是一夜没睡似的。
“嬷嬷,太后、”
唔!!突然,内室里传来一声低呼......
“嬷嬷!”
秋筠嬷嬷听到呼声便径直站了起来,却因起得太急,险些栽倒。
“我、快!快扶我进去!”
小安子扶着秋筠嬷嬷快速往内室去。
进到内室,只见床帐撂了一半,边上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宫女。
“太、太后......”
看到这情景,秋筠嬷嬷松开紧抓着小安子的手,慢慢移步,向床那边走去,那一向挺直的脊背,在小安子看来,好像一下就弯了不少。
到此刻,小安子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可腿脚却开始不听使唤,硬是动不了半分,只能眼睁睁看着嬷嬷,终于走到床边,然后,倚着床沿跌坐在地。
尽管心里已有了些准备,可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只觉到骇人非常。
小安子紧握拳头,强迫自己冷静,步速如常地走了过去。
只见,初升的太阳,正透过窗纸,照向床的方向,那页还未挂起的床帘,挡住了光。
小安子屏住呼吸,又近了两步,看清了那个昨晚还捏了自己面颊的人,此刻衣着整齐,安静地躺在那里。
小安子一瞬间头皮发麻,僵着手脚踉跄着退了两步。
也许是这两步,惊醒了秋筠嬷嬷,秋筠嬷嬷偏头看了小安子一眼,便擦干面庞面色沉静地拄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
接着,后退两步,整理衣饰,整个人变得庄严肃穆,随即跪倒在地。
静了两息后,带着哽咽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小姐,奴婢、送您!”
永顺十四年,十二月初五,太后薨殁,举国哀悼。
三个月后。
“云安,明天就去要皇陵了,你确定要跟我走?这一去,可就永远回不来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知道,我知道,小安子在心里点头。
“我去,嬷嬷在哪里我就在那里,我答应过的,这辈子,都听嬷嬷的话......”
如果说,三个月前的那天晚上,小安子只是觉得违和。可现在,却是彻底明白了,那是,最后的交代,也算是......最后的告别。
这三个月的时间,对于长乐宫的人来说,足以颠覆以前的所有。
“嬷嬷,没有了太后的长乐宫,已经不是原来的长乐宫了。”
秋筠嬷嬷想说句什么,动了动嘴角又什么都没说。
过了一会儿,看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云安,你如果有想见的人,就及早去见见吧,以后,应该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了。”
听到这话,小安子停下了折衣服的手。
其实,这阵子,分别一直在发生,需要告别的,也早就告别过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留在这里的。
只是、有个人,应该还是说一声吧。
“嬷嬷,我出去一趟,衣服等我回来自己收。”
话音还飘着,人已经不见了。
人间三月,那些熬过了一个寒冬的树树草草,也开始竞相开花了。
去怡和宫要经过一片小花园,小安子一路过来,都没碰到什么人,顺畅的就到了宫门口。
这个时候,宸王应该也下课了。
小安子来到门前,跟守门的小太监说,找宸王殿下,麻烦通传。
守门的小太监认识小安子,见着人来了,原本是有些不屑的,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等着吧。”
过了一会儿,听到好像有人出来了,小安子伸头去看,一见来人,便眉头微微一皱,“你怎么来了。”
跟在小太监后面出来的人,竟然是明松。
“殿下不在,你找殿下什么事,说吧。”
小安子敛眉想了想,“算了,没什么事,不麻烦你了。”
明松嗤笑一声,双手抱臂,“我劝你,还是安分些吧,这宫里,有人看着呢。”
小安子:......有病?
呵。看着转身走了的人的背影,明松暗自得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但只要有我明松在一天,你就一天也别想得逞!
“明松,你干嘛呢,殿下找你呢。”出来找人的明柏,远远看到一个身影在花木间穿梭远去。
去皇陵的这日,天气格外的好,天朗气清,太阳也还不像夏天那样灼热,偶有风过,还会带来几片云彩。
小安子跟着秋筠嬷嬷走在灵柩后面,送葬的队伍绵延不绝。
辰时从皇宫出发,大概酉时到了皇陵,整整走了六个时辰。
太后入皇陵是大事,皇陵这边也是一切事宜便早早准备妥当。队伍进到皇陵很快就安顿下来,只等子时下葬,与先帝合墓。
小安子紧挨着秋筠嬷嬷,连饭都来不及吃上一口,便又开始跪守在灵前。
看着面前高高地晃动着火光的白烛,小安子一时不禁又悲从心来。
那个几个月前,还与自己说话的人,是真的不在了。这个事实,最近时常小安子心绪中反复被想来。有些事情,小安子记得不是很清楚,但从有记忆以来,嬷嬷就跟自己说,要听太后的话,好好伺候太后。
十几年来,都是这样过来的。
到了此刻,小安子才清晰明白,自己与嬷嬷,是真正地相依为命了。
等灵柩入葬后,小安子与秋筠嬷嬷在主事的安排下,住进了一个小院里。
“嬷嬷,时辰不早了,您去歇息吧。”
“不急,给我看看你腿。”
“没事,我、”
小安子还想多说,但在秋筠嬷嬷的眼神注视下,顺从地挽起了裤腿。随着裤腿往上,露出的是一双青紫肿胀的膝盖。
“没事,差不多快好了,你看、”小安子说着就要站起来。
因为同样是守灵,嬷嬷做的只能比自己更多,可却完全没有累的意思,还处处顾着自己,这让小安子有些无地自容。
秋筠嬷嬷摁下要动的人,“我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嘴是越长大越硬了。”
看秋筠嬷嬷好像真的生气了,小安子连忙认错,“嬷嬷,我错了,我以后都听您的,您不要生气。”
“呵,要是都听我的就好了。”
秋筠嬷嬷搀着小安子在桌边坐下,拉开小安子捂着膝盖的手。
刚才匆匆一瞥已是触目惊心,这下仔细看来,就看到原本已经开始结痂的膝盖,那些硬痂又绽裂开来,鲜红的血丝正从那些缝里慢慢渗出来。
“让你不要动,还逞强,这下好了,就受着吧。”
秋筠嬷嬷也是嘴硬心软,小安子这两天是彻底体验到了。
别看嬷嬷说的凶,还不是拿着帕子,一脸心疼地开始处理。
小安子一边愧疚,一边开心,就算什么都变了,我还有嬷嬷呢。不怕。
秋筠嬷嬷从外面要了热水来,用帕子轻轻沾着从裂口鼓出来的血,沾一下,吹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小安子看着这情景,突然眼睛就变得很涨。
忍了几瞬,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一滴滴一串串,砸在衣襟裤腿上。
“怎么了,怎么哭了,是我弄疼你了,那我轻点。”
没有......小安子摇头,“一点都不疼,谢谢嬷嬷。嘿嘿。”
“傻了吧,又哭又笑。”
见血不再流出了,秋筠嬷嬷把药粉轻轻地撒在伤口上,缠上纱布,放下裤管。
“好了,休息吧,忍两天不要沾水,明天我再给你换药。”
“嗯,谢谢嬷嬷。”
秋筠嬷嬷起身,抻了抻衣摆,刚准备动作,就被人一把抱住了。
抱人的和被抱住的,一时都没有说话,仿佛正静静地享受这样的时刻。
小安子感觉,从那日后,嬷嬷好像变了,变得唠叨了,也、开始变老了。
要说太后过世,最伤心的肯定有嬷嬷,但是嬷嬷却从没在人前放声哭过喊过,也许是身份性格使然,也或许,是想开了。
这些,小安子都不知道,只是,每当午夜梦回,总会越想越怕。
小安子抱着秋筠嬷嬷的双手不禁颤抖,越箍越紧。
“好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
秋筠嬷嬷拍着人肩膀,把手拉开。也是好久没见这孩子哭成这样了,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不舍害怕的吧。
面前低头的人,还在轻轻抽泣,秋筠嬷嬷用衣袖给人揩泪。
刚刚擦完,泪珠子又涌了出来。
这一晩,小安子像是要把这几个月来攒的所有都哭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