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内,绿叶簌簌飞落,枝杆歪曲横斜,满地残枝败叶。
季景和一身大红锦袍,墨发飘扬,手持凛冽长剑,挥动之间劲风阵阵,原本枝繁叶茂的粗壮高树已经变成了秃杆头。似乎要把院内一切物件统统砸碎毁灭。
小厮子墨躲在廊柱后面,脸上有些无奈。
自从公子得知皇帝已经定了皇后人选之后,就便成了这副模样,似乎要与谁拼个你死我活一般。
他忍不住劝道:“公子,不如你先歇歇罢……”都快一天了。
季景和劈断一根粗杆后便停了下来,一切都仿佛恢复了风平浪静,只是他脸上那股阴鸷之色仍未消褪,眼神可怕得吓人。
将那柄长剑缓缓收回剑鞘里后,他问道:“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子墨回道:“都安排好了,公子。”
季景和颌首,“嗯。”
见公子终于不那么吓人了,子墨殷勤热切地端了一杯茶奉给他。
“公子,请慢用。”
季景和伸手接过,拔开飘浮的茶叶,缓缓饮下。
子墨趁机问道:“公子为何一定要接近那位卫姑娘?”
都名花有主了,还不肯放过人家。
清透微苦的茶水润过唇瓣,颜色艳靡,越发显得那张脸妖魅惑人。季景和墨眉微扬,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想要,便去做了。
若非要一个答案,也唯有靠近她,才能知悉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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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雎乘着马车回到家里时,卫父卫母正在门前等候。
看着女儿露头探出车窗,眉眼间一派天真烂漫,完全没有半点忧虑的样子,他们俱是喜忧参半,心绪复杂。完全没有料到女儿会有这般造化。
卫雎跳下马车,欢快地朝父母奔去,“爹、娘!”
卫母将女儿搂进怀里,然后命管事打赏一路随行的宫人们,便领着卫雎走进了府里。
丫鬟端来饭食一一摆放好,待卫雎吃饱喝足了之后,卫母才问道:“婼婼,陛下在朝堂上将你任命为了皇后……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关于皇帝,卫母对他的了解只来源于传闻,至于他具体的品行相貌,卫母是不清楚的,只知道皇帝的名声很吓人的。而卫父对于皇帝的描述,卫母是不耐烦的,因为女儿将来是要与皇帝做夫妻,而不是上下属。
所以这个问题,她去问在宫中与皇帝相处了一个多月的卫雎是最好的。
卫雎微微垂下眼睑,把玩着腰上的荷包,“女儿没有异议,一切都听爹娘的安排。”
她心里暗叹了口气,她是怎么想的不重要,因为她不嫁也得嫁。
再者她心里也很乱,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嫁给皇帝好。
她一方面因为皇帝的霸道而心生抵触。另一方面又因为他对她的好而忍不住生出一丝动容。
她又不是木头,怎么可能感知不到他的情意呢?
还有她觉得,久居深宫的生活并不是她能适应得了的。以及皇帝的性情诡谲多变,她有些畏惧,畏惧他的失控……
卫父卫母面面相觑,卫母了解自己的女儿,忍不住道:“婼儿,爹娘就你一个孩子,你若是真的不愿意,那爹娘便是拼了这条命……”
卫雎连忙打断了自家娘亲的话,“娘,皇帝他其实对我挺好的……”
卫母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确实没有说谎,便松了口气,“皇上的品性具体是如何的?你与娘说说……”
“嗯……”卫雎回忆了一下,皇帝的性子挺专横独断的,不过有时也挺温柔的。
她挑一些事情说给他们听,“在衣食住行上,陛下并没有亏待我。他准我在宫内随意行走,那些藏书阁、百兽园、云栖楼……都开放让我进去玩,他还送了我一只兔子,会教我写字,偶尔会送我一些珠宝首饰……”
听完这番话,卫父卫母又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皇帝对女儿是有情的,而不只是单单源于美色……
“那为娘就放心了。”卫母道。
不知何时,卫父已经走了出去,卫母悄悄凑近卫雎询问道:“陛下对你可有逾矩之举?”
卫雎指尖微微蜷缩起来,自然是有的……但她最终选择了隐瞒,有些别扭道:“没有……”
卫母看出了一点端倪,心中一紧,连忙追问道:“他可是看了你的身子?”
卫雎连忙摇头,“这倒没有。”
卫母稍微松了口气,幸好皇帝还是知道分寸的,没有胡来。而现在,她也没有办法再去追究了,毕竟他们快要成为夫妻了……
她只能暗恨自己没有看紧女儿,让她进了那虎狼窝……
卫母又反复询问了好几遍,确定没有大问题之后,这才放下心来。
五月初八,卫府举行纳采宴,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正副使臣率领队伍带来的聘礼早已摆满了卫府庭院。
“黄金万两,白银十万两,绸缎千匹,全副鞍辔文马百匹,甲胄百副……”
使臣宣读着聘礼单子,卫母惊讶地看着这三百二十八抬聘礼,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这些都准备好了。
宣读完毕之后,使臣便站在一旁,等待卫府的人接收清点。
看着卫母似是讶异不解的神情,使臣双手负于身后,心中给出了答案。
任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些聘礼早在两月前就开始准备了,不然短短十天时间,怎么可能全都凑齐了呢。
外面一片热闹,卫雎却躲在闺房里。
丫鬟在门外面唤道:“姑娘。”
“进来。”卫雎道。
房门开启,丫鬟领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走了进来。
卫雎有些疑惑的看着她们,“这是?”
丫鬟解释道:“姑娘,这是夫人为你寻来的绣娘,接下来她会教导你刺绣那些喜帕喜被等喜庆之物……”
卫雎将目光转向绣娘,这名女子身材高挑清瘦,气质不俗,她低垂着头,让人莫名有一种熟悉之感。
绣娘低身向卫雎行礼,柔和的声音带着一丝清哑,“春娘见过姑娘。”
“你抬起头来,我想看看你的样子。”卫雎道。
闻言,那名女子抬头将整张脸露了出来,肤色极白,整张脸平凡至极,只是那双眼格外潋滟出彩,为她那张普通的脸增添了几分艳色。
卫雎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可是上次在珍巧阁里戴面纱的那名女子?”
“是奴家,没想到姑娘还记得奴家。”
绣娘轻轻笑起,那张脸瞬间生动柔媚起来,他顿了顿,接着道:“而且我们居然还这么有缘分,竟然这么快就见面了。”
卫雎盯着她的眉眼,忍不住嘀咕道:“我还是感觉你有些面熟……”
那位春娘含笑站在那里,任由她打量自己。
卫雎仔细回溯记忆,又认真辨别了一下,才道:“你与……季景和是什么关系?”
绣娘微微一笑,“奴家和他是表亲的关系,这份差事也正是他举荐奴家来的。多谢季表哥宅心仁厚,愿意救济奴家,不然奴家下个月的口粮都不知要从哪处得来好。”
“原来如此。”卫雎点了点头。
忽而,卫雎突然凑近她,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你原先说你脸上有疤,所以才覆着面纱,可现在看来这疤痕倒是淡了许多,几乎要消失于无了……”
绣娘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表哥怕奴家因这疤痕郁郁寡欢,自惭于人,便赠奴家一瓶价值千金的玉露膏。涂上去之后,没过多久,这脸上的疤痕便消了许多……”
卫雎若有所思道:“季公子倒也是个心地宽厚的好人……”原来他并没有她所想象的那样危险复杂。
季景和笑意加深,“是呢。”
他拿出绣绷,面上巧笑倩兮道:“姑娘,时日不早了,我们现在开始来学刺绣罢。”
“好。”卫雎苦着一张小脸坐了下来,关于刺绣的技法,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季景和贴着她坐下,准备开始指点她如何下针引线。
那些需要绣上龙凤呈祥等繁复喜庆图案的,自然不需要卫雎亲自动手,她只需要随意挑几件浅绣一下,以示心意即可。
两人各自拿着一个绣绷,大红色的面料光滑柔软,已经被完全拉开伸展,只待他们在上面尽情勾勒。
季景和轻声问道:“姑娘想在上面绣什么花样?”
卫雎思索一会:“不如绣上一只兔子罢。”
季景和柔声应好,“姑娘请跟随着我的步骤一起来。”
他特意跟绣娘们学了一段时日的刺绣,来指导卫雎一个不知多久没有摸过针线的新手,自然是绰绰有余的。
卫雎的眼睛跟随着他的动作。
修长冷白的手指捻着一根银针,在大红色绸布上勾针引线,来回穿梭,他手法极快,动作极为优美,并且下针一下一个准,这画面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只是……
卫雎看了看她的手,又对比了一下自己的,不由得疑惑道:“你的手好长啊,而且还大很多,就像……男子的手一样,跟我的完全不同。”
她歪头打量着他的手指骨节以及四肢,面上满是好奇。
季景和身躯微不可见地一僵,轻声解释道:“因为奴家身量较高,所以四肢会比常人的长一些宽一些,再加上夫家落魄后,奴家偶尔有接一些粗活补贴家用,所以久而久之,这手就逐渐变得像男人的一样了……”
“原来是这样。”卫雎有些明白了,不再多问这个问题,怕再戳中她的伤心事。
“姑娘跟着奴家的动作学着绣一遍试试看,看姑娘有没有看明白。”季景和出声转移她的注意力。
卫雎道好,开始慢慢下针线,动作生疏且笨拙,绣了好一会儿,才歪歪扭扭地绣出了一个兔子的雏形。
季景和突然开口道:“姑娘,这里不对。”
“哪里?”卫雎不解道。
他修长的大掌蓦然覆盖住卫雎的手,然后带动着卫雎的指节继续慢慢下针引线。
卫雎能感受到他的掌心里有一层薄茧,让人感觉硬硬的,并且他的掌心很热,卫雎觉得有些不适。
“不如你动口说出来罢,不用亲自上手。”
季景和眨了眨眼睛,“可是姑娘,这条喜帕可是您大婚时需要用的重要之物,可不能随意马虎将就的。”
“行罢。”卫雎只好随她了。
又多绣了一会儿,卫雎便再也坐不住了。不仅是因为刺绣繁琐细碎,还因为身旁那人越靠越近,握着她的手越攥越紧。
“我不想绣了。”卫雎不想忍了,直接撂摊子。
季景和连忙松开她的手,“姑娘要是不想绣的话,先歇息片刻,待会儿再说。”
“我今天不绣了,你先回去罢。”
听到这话,季景和眉眼微垂,语气轻柔,十分惹人怜惜:“姑娘要是不绣的话,夫人会怪奴家办事不力的,介时就要重新换一位绣娘了,而奴家还需要这份差事补贴家用……”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让人感觉格外可怜。
“好罢,那你不要靠太近了,很闷。”卫雎最终还是心软了。
他柔柔应了一声,“都听姑娘的。”
他走到离卫雎将近一米远的地方坐下,隔着一段距离出声指点她。
少女穿着一身荔枝色团花纹襦裙,纤细白嫩的指尖捻着银针,雪肤花貌,乌发红唇,黛眉微微蹙起,仿佛那是一个极难解的谜题,正在凝神蓄力攻克它。
季景和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眸色幽幽,其中含义让人难以辨别。
“这里要怎么绣呀?”卫雎问道。
季景和回过神来,上前一看,兔子尾巴那里比较难下针,“姑娘将针线转个弯试试看……”
“哦。”卫雎听他的,针线刚一转弯刺下,结果却不小心扎到了小尾指,鲜红的血珠瞬间便滴落在了绸布上。
“嘶——”卫雎下意识捂住伤口,不让它继续流血。
季景和正要拿起旁边的干净碎布先替她包扎上,却被卫雎挥手制止了。
“不用,院子里栽有止血草,我去摘一片敷上就好了。”说完后卫雎就走了出去。
季景和拿起绣绷,本想将那块沾了血的绸布撤下,然后换上新的。可是当他的目光触及到那滴鲜红的血珠时,想法骤然变了。
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低头,伸出猩红的舌尖将那滴血珠挑起勾进了唇里,狭长艳丽的凤眸微微眯起,唇舌之间细品慢尝。
奇怪,明明和寻常人的无异。
怎么会这么令他着迷呢?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将那点惑人心神的血珠完全吞下,重新收敛起神情,恢复成平静无波的模样,微笑询问道:“姑娘还要接着学刺绣吗?”
“不绣了。”卫雎摇了摇头,她已经没有心情了。
“那姑娘先坐着,歇息一会儿。”
季景和重新拿起银针,接着继续刺绣。
卫雎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了,“你慢慢绣,我先出去玩了。”
季景和动作一顿,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她,她怎么能走呢?
声音霎时哀柔起来,他可怜兮兮道:“姑娘可不能离开,夫人命奴家督促姑娘绣完这些喜庆之物,要是被夫人发现奴家办事不行,那奴家可就要丢掉这份差事了。”
“好罢。”卫雎只好再次坐下。
“姑娘要是觉得无趣,不如寻些事情打发时间?可以试一下京城时下新兴的妆容,或者翻一些话本来看,又或者姑娘可有心仪的花样,奴家可以绣给姑娘看。”
心仪的花样?
卫雎想了想,好像没有。
季景和提议道:“不如奴家给姑娘绣一幅人像罢,就照着姑娘的模样来绣。”
人像?往常都是绣花绣草绣祥云飞鹤,第一次听说还能照着真人来绣的。
卫雎顿时就来了兴趣,“好呀,你帮我绣。”
她翻出一些话本来,躺在摇椅上,一边摆姿势,一边看书打发时间。
季景和飞快地将那只兔子绣完之后,换上白色绸布,用红色针线开始勾勒她的模样。
“大概要多久呀?”
“估摸要许久,姑娘慢慢看话本,不必管奴家。”
窗外繁花盛开,淡金色的日光洒落进来,眏照出少女精致优越的侧脸轮廓,眉眼秾艳夺目,唇色瑰然,她全心专注于话本,沉浸在神秘有趣的鬼怪志异之中。
不知不觉间,季景和放下了针线,隐晦的眼神仿佛钉在了她的脸上。
许久之后,又是一页翻书声响起,他强制自己将视线挪回来,重新落在绣绷上。
或许是在心意的加持下,再加上从未有过的耐心,针下的绣法超乎水准的精准且细致,少女的面容逐渐清晰地跃然于绸布上。
有丫鬟走了进来,“姑娘,酉时已经到了,绣娘可以下工了。”
卫雎从话本里抬起头来,对季景和道:“你先回去罢。”
好吧,季景和慢吞吞地收拾好那几样东西,这才恋恋不舍地缓步离开。
夜凉如水,烛火幽微。
季景和手捻针线,眉眼柔和,唇角含着一丝笑意,对着烛火正一针一线绣着手中的人像。
公子已经快绣了两个时辰。
子墨守在门口,看着公子那仿佛快痴迷入魔的模样,只觉得毛骨悚然。
没过多久,季景和将最后一针收紧剪断,这幅人像绣别算是完成了。他手持绣绷,仔细观摩还有哪里修的不对。
看着公子拿着手帕把玩,指尖止不住地在人像那里摩挲着,子墨便觉得渗得慌。
那图案看着像一个姑娘的模样,至于那姑娘是谁,他不用想都知道。
子墨怯怯道: “公子……”
“嗯?”
思绪骤然被人打断,季景和有些不快,眉眼沉下,朝子墨飞去一个眼刀。
感受到了公子仿佛在看死人的眼神,子墨果断选择闭上嘴巴,不敢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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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