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氏·雪梅园。
已是冬月,天气日渐转凉,但院子里的雪梅还没有开,浅褐色的树枝光秃秃的,映衬着灰黑色的苍穹,透出无穷无尽的仓惶和寂寥。
云栎潇的寝殿里气氛凝重,羽寒月侧坐在榻边,他五官本就锋利,下颚线像被刀削过似的,现在脸色比一边案头上的端砚还要黑,府中所有的大夫都跪在奢华的宫毯上大气不敢出。
他们天还未亮就被请来诊治,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软榻上的人还未醒来。
羽寒月紧紧握着云栎潇的手,眼中带着明显的不悦,语气不善的问下面跪着的几个人:“栎潇弟弟为何还未醒转?我来之前,不是已经喂下一碗汤药了?”
文老立刻直起身回话,他从前乃是宫中御医,退下来后到羽氏掌管府内医馆多年,对自己的医术是非常有信心的,也知道榻上昏睡着的少年在羽寒月心里的地位,急忙回复道:“公子还请宽心,栎潇公子年纪尚小,平日里身体也很康健,今次只是气血攻心导致的咳血,表证看起来比较可怕,但伤不到底子,等醒转后再按照方子吃几帖药,调理一阵,就无大碍了。”
羽寒月又看了眼床榻上昏睡不醒的少年,乌黑的发,玄青色的寝衣衬得脸色比雪还苍白,脆弱的仿佛一碰就会碎:“确定不是中毒?”
也难怪羽寒月会这么问。
云栎潇是江湖百年来无人出其右的药理天才,还精通炼毒、制毒,只要是他亲手调配的毒,旁人几乎无法可解。
羽氏是江湖上有名的兵器世家,这几年震慑天下的几款暗器和毒药,都是出自他之手,甚至现在连朝堂之内,刑部拷问犯人,前朝后宫赐死嫔妃宗亲的毒药,以及刺探情报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密探使用的兵器等,也都是因此交由了羽氏负责。
所以即便不谈羽寒月对他的宠爱,云栎潇本身对羽氏来说,就是一个极重要的存在。
引人瞩目,自然肩上的担子也就重了,云栎潇为了定期研制新品种,以防止被有心之人复制改良他的毒药和暗器,经常会以身试毒,有两次还差点丧命。
文老斟酌了下后,小心翼翼回道:“根据老夫的诊断,并没有中毒迹象,但....公子您也知道,论毒药,没有人能比栎潇公子更了解,如果确实是他研制出了新的毒药,配方还没上报医馆的话,我们就没有解毒之法……”
言下之意是,如果云栎潇确实是因为服用新的毒药所致的昏迷,他们也束手无策。
正在寝殿内气氛焦灼时,羽寒月察觉到手心动了动,他立刻回头望过去,果然见榻上的少年浓睫颤了颤,然后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眸还含着水气,似是一时搞不清当下的状况。
羽寒月伸手轻触了下少年苍白的脸颊,嗓音温柔至极,和刚才与那些大夫说话的态度完全不同:“栎潇,现在感觉怎么样?”
云栎潇听到熟悉的声音,散落的意识终于回笼,他感觉到了羽寒月宽大掌心传来的温度,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忍住胃部泛起的恶心,隐藏起彻骨的恨意,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刚要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他柔顺的乌发滑落到胸前,白皙的侧脸很快就染上了粉色。
羽寒月赶忙把他扶起来,伸手轻拍他后背帮忙顺气,立即就命大夫上来把脉。
文老不敢有闪失,迅速上前切脉,然后道:“公子应该只是不小心呛住了。”
羽寒月又赶紧命丫鬟倒来一杯热茶,亲自喂云栎潇喝了几口后,总算是止住了他的咳嗽。
丫鬟把茶盏端走后,文老将云栎潇左手和右手都把了一遍脉,又认真地检查了他的瞳孔,还看了舌苔,才缓缓问道:“栎潇公子……昨日是否遇到了情绪起伏较大的事?以至于急火攻心,造成心脉郁结,疏通不畅?”
整个羽氏遍布着羽寒月的眼线,云栎潇知道羽寒月人都到这里了,他夜半惊动门外侍卫的事肯定也瞒不住,假装无事反而不妥当,于是低声回答:“是,昨晚做了一个噩梦,可能是被吓到了。”
羽寒月伸手揉了揉他的后脑,这是一个惯常的宠溺动作,淡笑着问:“是什么噩梦,能把栎潇弟弟吓成这样?”
羽寒月对此很是好奇和讶异,他这个弟弟虽还未及弱冠,但自小就与毒虫毒药等凶险的东西为伍,在地牢里替他刑讯拷问的时候,更是杀人不见血,也只有在他面前的时候会柔软可爱一些。
一条人命对他来说都还不如一只虫子做的药引值钱,说他胆大包天,无心无情都是轻的,竟然会被区区一个噩梦吓成这样?
云栎潇回味了一下那所谓的噩梦,确实是有生之年难得一见的场景,从昨夜知道自己重生以来,他第一次笑了,笑得尤为灿烂。
他原本就是非常惊艳的长相,只是从前在羽寒月面前总是会有些紧张和局促,从未这样张扬肆意过。
他浅粉薄唇上有非常明显的唇珠,抿嘴笑的时候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冷清又勾人。
即便是羽寒月这样平日里情绪冷淡到近乎冷酷的人,也不禁呼吸一滞,心跳在那瞬间乱了一次节奏。
云栎潇往日里未曾这样笑过。
他的笑声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带着一些气音,低沉悦耳,半晌后才伴着一丝委屈徐徐说道:“我梦到哥哥不要我了。”
羽寒月顿时哭笑不得,不轻不重地捏了下他的鼻子:“你平日里手上划个小口子,我都紧张到不行,怎么可能不要你?”
羽寒月此刻离的云栎潇极近,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漂亮少见的凤眼,前圆后平,略显狭长,眼尾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非常完美的弧度,是他每日都会看无数遍的,无比熟悉的眼睛,但今日仿佛一汪深潭,见不到底:“又试了什么毒?”
云栎潇摇摇头。
云栎潇在新药研制期间对配方等一贯很保密,除非确认可行才会上报医馆,是以羽寒月也不逼他说,只是板起脸来,佯装凶狠地教训了一句:“不是最好,如果被我知道你又背着我亲自试毒,我就把你那些瓶瓶罐罐都给扔了,到时候你可别来求我。”
云栎潇不置可否,只是冷眼看着羽寒月屏退大夫们,再吩咐下人去煎药。
“我今日不去处理府内事务,就守在这里,等药煎好了,我亲自喂你。”
如果是上一世,云栎潇一定会因为羽寒月的这番表现而感动不已,只要羽寒月多看他一眼,多在乎他一点,他身上再痛,心里也是甜的。
但现在他知道,羽寒月对他所有的温柔宠溺,特殊照顾都是装的,就像他七岁那年,乞讨路上差点被劫匪杀害,羽寒月如同英雄般出现救下他一样,都只是配合云紫钰而精心制造的假面具罢了。
羽寒月断不会真的阻止他以身试毒,也不会将他耗尽心血研制的暗器和毒药扔掉。
羽寒月舍不得的。
因为那些,都是他铲除异己的重要筹码啊。
*
羽寒月虽说要整日陪着云栎潇,但不过半日,就因为繁杂的府内事物被叫走了,临走前嘱咐他就在寝殿内休息,今日哪里都不许去。
但云栎潇并不准备听他的。
尽管有很多的疑问需要去解开,比如云紫钰和羽寒月是怎样结识的,云紫钰中的无解之毒到底是什么毒,她又是怎样发现爹娘留下的秘密的,为什么是他继承了七窍玲珑心,还有七窍玲珑心到底是什么,会让云紫钰做出剜他的心这般丧心病狂的举动……
如同一团乱麻,根本找不到头绪。
但现在有一件事,是可以立即验证的。
于是等到羽寒月出了雪梅园,云栎潇就吩咐丫鬟进来为他洗漱更衣,然后径直去了医馆。
羽氏在金陵城内占据了好几条街,内里共有五处独立的府邸,分别住着家主、三位少主和云栎潇,医馆就在整个羽氏的中心地带,通往各个府邸非常方便,这样的设计都是为了能够第一时间提供诊治。
云栎潇在医馆里还拥有一个自己的小药庐,他有时候还会在那里过夜。
桌上的瓷白香炉袅袅飘出檀香,鬼针望着面前形状不一、大小各异的药瓶,见云栎潇还在认真的挑选其他毒药,忍了几下,还是没忍住插嘴:“公子,这些都是你没有配出解药的剧毒,药性猛烈,见血封喉,肠穿肚烂都是轻的。你这是要做什么?近日也没有抓住什么刺探情报的细作需要你去审问。”
他自小就是云栎潇的贴身侍卫,虽然不精通药理,但耳濡目染之下,对每一种药名以及它们所代表的功效,也是略知一二的。
云栎潇薄唇轻启:“试毒。”
.......
“什么百年难遇的药理天才?简直可笑。”
“你以身试毒那么多年没有被毒死,不是因为你天赋异禀,不过是靠着这颗百毒不侵的心脏罢了。”
......
云栎潇要验证云紫钰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七窍玲珑心,真的可以抵御万毒吗?
他递给鬼针几枚成年男子食指长短的黑色暗器,冷声吩咐道:“大多数无解的毒药,并不是难在找不到克制它们的药物。”
“只是因为毒发太快,根本不给解毒者留时间。”
“我已经提前服用了减缓血液流速的汤药,这些毒药的发作时间会比原本慢。”
“这是我专门设计的暗器,头部淬了云梦缥缈,假若一会出现不受汤药影响的毒药,你一定要在毒血攻心以前,把它扎入我的心脉命门。”
鬼针哭丧着脸:“公子,这云梦缥缈虽好,但也只是万不得已的保命之法,只能够护住一丝心脉而已!”
桌上摆着的都是无解剧毒,即便能争取到足够的解毒时间,但若是云栎潇不幸在毒药影响下失去意识呢,那就根本不可能调配解药,结局岂不还是个死?!
差的只是一个早晚。
云栎潇吐出两个字:“照做。”
似乎是见他惊慌的样子过于明显,云栎潇挑了下眉:“慌什么?死不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没有我解不了的毒。”
他扬着自信到近乎猖狂的笑容道:“我就是在梦里,也能配出解药。”
鬼针:“……”
说罢,就伸手拿起第一瓶毒药,干脆利落的拔掉鲜红色的药塞,仰头一饮而尽.....
鬼针:“……”
*
文老觉得他今日一定是命里犯冲,连夜被叫去了雪梅园,折腾了半日好不容易把云栎潇这个祖宗给安顿好不说,哪知道他吐了血还不在自己的寝殿好好休息。
羽寒月一走他就跑来了医馆,带着他那个侍卫在自己的小药庐里不知折腾什么。
本来也无碍,毕竟他们也管不着这位公子,但哪知道进去半日后,他的侍卫就跑出来求救,说是这位主在里面把毒药当酒喝,眼睛都不带眨的,已经用了三次云梦缥缈了,再下去云梦缥缈的库存就不够了,很快会有生命危险,要求他们赶紧通风报信,把羽寒月给请来阻止他。
文老一听就头皮发麻,要是云栎潇真的在医馆里把自己给毒死了,他们整个医馆就得跟着一起遭殃,于是立刻打发脚程最快的小学徒去羽寒月所在的噬月殿求救。
在整个羽氏里,能让云栎潇听话的,除了家主,也只有羽寒月。
主要还是羽寒月。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文老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心头一喜,立刻拉开医馆大门准备迎接,笑容还未扬起就僵在脸上。
来人身着冰蓝色长袍,质地上乘,宽大袖口用银线绣着精巧的祥云图案,只是其貌不扬,五短身材,还有肚腩,再华贵的衣服都穿出了脑满肠肥的庸俗之气。
来人是羽氏大公子羽寒阳。
他抖了抖脸上的横肉,望向一丈外门窗紧闭的小药庐,如同老鼠般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快意的光:“我听说云栎潇那小子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