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朱文正住在了北乌素,然后第二天起个大早,赶第一趟班车去了东塔县城。
县人民医院就在汽车站的附近。朱文正在院外的商店里买了些水果、糕点,进了住院楼之后他才想起来,忘了问问英子,吴老六的老婆住哪个科,最重要的是她叫什么。没办法,只好挨个科去打听一下。
他先去的内科,问护士值班室里面一个胖胖的小护士,有没有一个姓申的人在这儿住院。
小护士埋头写着什么,头也没抬说了一句“没有”,然后才抬起头,看到面前是个挺英俊而且颇有气质的小伙子,她一下热情起来,忙问:“他叫沈什么?是在内科吗?”
朱文正赶紧冲她笑,说:“不是沈,是申请的申。我不知道她在哪个科。”
小护士说:“不知道名儿,又不知道在哪个科,那查起来多费劲啊。他是什么病?”
“好像,好像是肺病吧。”
“好像是?肺病?是肺结核?肺炎?肺气肿?肺部肿瘤?哪有抽象的‘肺病’啊?”护士小嘴叭叭说出一串来,一边毫不掩饰地直盯着朱文正,见他摇头就又问:“你是他什么人?”
朱文正被她看得有点慌乱,竟然忘记了申大有跟她是啥关系:“他是,我朋友的婶子,不对不对,是,我婶子的侄子,也不对,错了……”
小护士掩嘴大笑起来。朱文正可不敢笑了,人家笑是“高兴”,他胡乱傻笑会“要命”,而且他也想起来了,忙解释说:“对不起啊同志,我姑一生病急得我两天没睡觉,有点糊涂。我是她侄子,她是我姑姑,哦,是我表姑。”
小护士笑够了,说:“女的呀,你不早说。女的姓申,申成花是吧,51岁。”
“对对对,就是她。哪个病房啊?”
小护士伸手指点:“9号病房……哎那不,你姑父出来了。”然后她又捂着嘴笑,也不知道笑什么。
见到朱文正,吴老六很高兴。他走过来,先是给朱文正介绍,说这个是白护士,又开玩笑说“怎么样,长得白吧,人可好了。”白护士瞪他一眼:“去你的,你就没个正经时候。”说完转身走开,还没忘了再看朱文正一眼。
朱文正问他“姑”的病情。老吴说:她是老毛病,在公社卫生院住过,越治越厉害,所以到城里住院看看。你不用进去了,里头七八个病床,脏乎乎的。朱文正说,没事,我总得见见我姑。于是进去看望了那个骨瘦如柴的“姑姑”,放下了他买的东西。“姑姑”看来什么都知道,朱文正只呆了一会儿,她就催着朱文正回去。
出来到走廊上,朱文正问英子,老吴说,她晚上陪床,这会儿回家去了。就是我租的那地方。她让你来了就过去一趟,说伙房里还有事儿忘了交代。老吴告诉他地址:出门往西一直走,工农兵旅馆后面,从南边数第二个小院子。
朱文正一听,立时有些心猿意马。不过他不能表现出来,便故意不紧不慢地跟老吴说别的,问下一步棋盘台那里该怎么办。
老吴说:“修那条路看来是定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动工。你把那边清理一下,下周我让路子开车过去,该卖的都卖了,咱们能用的物件,拉到北乌素我的院子里去。小心点别让人看见。”
朱文正怔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棋盘台,心里竟有些不舍,还有些不安。不舍的原因是他在棋盘台住了半年,那里既清净又安全,让他有了依恋感;不安的是,那地方不能住了,以后再上哪儿去住呢?总不能住在吴老六的院子里,那也没地方住。除非——他娶了英子。
这个荒唐透顶的念头刚冒出来,朱文正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混账玩意儿”。不过他也知道,那念头就是个在脑子里“路过”的臆想加梦想,只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冒出来。
吴老六拉他坐到走廊的连椅上,继续跟他说:“英子跟你讲过吧?你先在建筑队做着饭,下一步公社要搞个小造纸厂,你就上那去。能行的话,咱先帮我筹建。具体怎么弄,你等我的信儿。”
朱文正连连点头,他首先想到的是,有了这个厂子,自己的住处就彻底解决了。
从医院出来去找英子,路上朱文正才想到了一个问题:老吴突然说找他当“帮手”,难道他知道自己的底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自己可是从没跟任何人说过啊!
朱文正很快找到了那个小院。他满怀兴奋的期待走进去,一眼看到英子正在院子里压水井的井边洗衣服,不过很快这个兴奋就被打了折扣——英子旁边还有个中年女人,正跟英子一边洗衣服一边说话。
见到朱文正,英子赶紧站起来招呼他:“哥,你来了?看过我婶子了吗?”
英子只喊哥,没加那个“大有”,显然是叫给那个女人听的。
朱文正忙说:“见过了,我就是从那边过来,我姑父说你有事找我?”
英子说:“是啊,县造纸厂那边说好了,你过去就行。我给你指指地方。”她朝那女人说了一句:“张姐,你先洗着,我跟我哥出去一趟啊。”那女人就连连答应着:“好好你去吧,等你回来我再走。”说完她还一个劲儿朝着朱文正看。
朱文正在心里骂她:“这二百五老婆,人家英子来了‘客人’,你倒是赶紧回避呀!”
英子领他出来,小声说:“那是房东家的媳妇,没点眼力架。咱外头说去。”
朱文正也小声说:“就是,害的咱俩不能在一块儿。”说完他有点后悔,这话说的太“轻浮”了点,他怕英子不高兴。
谁知英子听了笑颜如花,打了他一下亲昵地骂道:“胡说八道吧你。谁要跟你在一块儿!”
朱文正也笑着说:“没说完呢,是‘一块儿说话’,你以为一块儿干嘛?”
英子脸一红,又使劲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死大有,没想到你还挺‘流氓’呢。”
英子领他走到了小院的墙外。朱文正问她,刚才说“县造纸厂”什么意思。英子说,那是糊弄房东老婆。不过老吴说起过,这两天他要抽空去县造纸厂看看设备。然后英子问朱文正,你是不是懂点那个,老吴要让你帮着他弄造纸厂。
朱文正坦白说,他以前在造纸厂当过工人,懂点设备。但他特奇怪吴老六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英子笑道:“他是猜的。你以前穿过一件汗衫,上面有‘红光造纸厂’几个字。忘了?我也见过那汗衫。”
朱文正恍然大悟,心里直骂自己糊涂透顶。他刚到棋盘台的时候,穿的那件汗衫是厂里运动会发的奖品,在左胸部位清晰地印有红光厂的厂标,和“红光造纸厂”五个小字。当时,朱文正一方面是疏忽了,一方面他就这一件汗衫,所以整天亮着自己的“老底”到处招摇,真是蠢到家了。
朱文正以前挺自信,也挺自负,还有点自傲。打从“3,24”那天出了事儿之后,他就变了很多。他开始多方面地反省,找自己身上的毛病,找出了不少,可惜多数都没有再改正的机会了。但他万没想到自己还有个更大的缺点就是“愚蠢”,而且暴露的方式竟然如此的低级。
倒是英子看他满脸自责的神情很是不忍,便安慰似的说:“这不算什么呀,谁都会有疏忽的时候。”停了一下,她试探着问:“你原来在造纸厂,具体干什么,你不像是个小工人。”
朱文正说,是个小干部。不过他们那厂子不大,只有七百多工人。英子惊叹,那还不大?几百人的厂子,东塔县也没几个。朱文正说:我们那个城市挺大,上千人的厂子不少呢。
朱文正想明白了,他不必再对英子隐瞒真实身份。因为在这里,他只能相信英子和吴老六,如果刻意地编假话骗他俩,就无法得到他们的信任,对自己的“安全”更为不利。于是,他又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尤其是案发之后“妻离子散”这个惨淡的现实。
朱文正能看出来,英子对于他的“妻离子散”很高兴。“高兴”这个词儿不大妥当,那就是挺“满意”,再一想用这个词儿更不像话,朱文正就想不出更恰当的词儿了。反正英子听说他已经“妻离子散”,尤其是“妻离”的时候,一双大大的眼睛中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光彩”好像被水浸过,带着一种非常滋润的迷离。
英子看着他直摇头:“哎呀,大有啊,你倒是真的特倒霉,还挺可怜呢。”
朱文正笑笑说:“反正都过去了。现在有你可怜我,我倒觉得真挺好。要不然的话,你说我这么倒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去你的,什么死呀活的,不吉利。”英子亲昵地捅了朱文正一下,看着他的眼神变得**辣的。
朱文正瞅瞅天色,跟英子说他该走了,赶下午最早的那班车回去。英子有些不舍,不过想想院子里那个不长眼睛的房东,也没办法。便说:“走吧,我送你过去。”英子拉了朱文正一下,领头朝汽车站的方向走。朱文正紧紧跟着她,看周围无人注意,伸手抚了一下她的后背。英子转头看看朱文正,嫣然一笑,笑得无比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