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嚣雪狂。
木笼里,黑白两色滚成一个球,人样是分毫看不出来。
皇城门下,朱雀门前,监门将军远远听见车驾接近,手一抬,下令门仆放下事务,前来立迎。
正欲进门的二十来人,皆是各司吏员、各宫使役,乍然被拦,纷纷询问是何缘由,只见眨眼之间,一驾牛车行来,观其缯饰,显然就是天子近臣:黄内侍。
原来是让行内侍大人,他们登时心领神会,退至道边。
内侍出入,门仆和守门官兵,向来是直接放行,众人习以为常,起身端立,示遵奉而已。
然而就在牛蹄嗒嗒,车驾逼近,直入门关之际,监门将军竟出人意料地站到道中,抱腰按剑,厉声呵斥——
“停下!”
突兀一吼,音声如钟,驾牛郎忙拉缰绳,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城门令吓得一激灵,“将军!这可是内侍大人,奉旨——”
“本将军职责所在,必须亲自核验每一名出入人员之门籍,”监门将军正颜厉色,眼神冷峻,比风霜还摄人,指着黄内侍车驾——
“怎么,昨日郎中大人的教训,还不够惨吗?”
此言一出,三具尸首立时砸入眼球,血淋淋白森森,不止城门令,在场诸人无不胆战心惊,脑袋瑟瑟缩回脖子,唯唯不敢再言。
黄内侍的牛车缓慢徐行,后续三驾车,也依次减速,整队人马,次第停下。
监门将军立刻派门仆上前核验身份,而他自己,则不紧不慢,悠然踱步,行至队伍中间的木笼。
“呵,宁国公主殿下。”
嗤笑一声,他鄙夷地朝姚令喜身上踢雪渣: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儿,当今圣上爱若珍宝,太子殿下的心上人,呵呵呵,此时此刻,在他眼里,只看见死人一个,贱命一条。
值守朱雀门多年,他不是没看过戴罪的皇亲国戚,可唯独这个最受大内宠爱的公主殿下,是衣不蔽体,用木笼示众,牲口一般地拉进宫去。
他十分清楚,百官激愤,大闹宣政殿,太子地位岌岌可危。
现在西北大乱,正是用人之际,无论皇上心里怎么想,这个小贱人,他舍不得也得舍!
既然要舍,索性做绝做到底,灭姚氏一族,换朝臣死忠!
如果说先前他还心存怀疑,现在看到姚令喜这副摸样,形势自然一目了然:皇上算过账,已经做出取舍,这个贱人,要像脏东西一样,被丢掉了。
被人丢掉的脏东西,自然是千人践踏,万人磋磨。
都说墙倒众人推。监门将军嗤之以鼻:贱人草菅人命,残害我同僚一家三口性命,如今落到我手里,就别怪我落井下石,先来拔一拔头筹。
他一脸阴邪地冷笑,挑断绳索,直接将木笼往前拖,拖到门口,众目睽睽之下。
“这是宁国公主殿下!”他怕众人不知,高声唤一名门仆:“快去,取殿下门籍,让末将好好地,为殿下 验明正身。”
门仆听命,立刻送上门籍,监门将军于是拉开笼门,一把拽出姚令喜。
呵,就这手感,莫不是冻透了?
“殿下!殿下您还好吗?”
监门将军提着姚令喜左臂,将她悬入半空,当众展示——
单薄的中衣早在拖行中被撕成布片,只要有心,什么都能瞧清楚,所幸风雪实在大,不凑近,就会被浓雾蒙眼,监门将军只有独自饱了眼福。
但他明显不满足于此,嘴里说着关切的话语,口鼻,脖颈,甚至胸口,无不上下其手,摸到就像黏上,再不撒手。
“哎呀殿下,怎么冻成这样,您可得保重身子呀!末将这就给您暖暖!”
看了摸了,他尤嫌不够,开始解自己的甲胄,一件一件,特意往人多的地方扔。
他就是要叫众人瞧见,就是要叫所有人知道,贱人被他凌辱了,还是被当众凌辱,谁都救不了她,这就是她残害司门郎中一家三口的报应,是她应得的下场。
如果谁有胆色,他甚至都想邀请过来,一道享用!
三两下除掉甲胄,他将姚令喜拥进怀里,冰冰凉凉的触感,别有一番滋味,兴奋得他直想再进一步,肥腻的舌头,伸了出来——
“想死你就继续。”
姚令喜抬起眼睛,黑白分明,嵌在红框,一眼瞪得监门将军发慌,但他很快醒过神,阴恻恻发笑:“醒了,更好玩。”
“你玩儿得起吗?”
姚令喜声音压得极低,仿若**似的,双臂搭到他肩膀。
谁都没看见,一条发辫在她手心,悄无声息,套到监门将军脖颈,而对方无知无觉,还以为姚令喜生来下贱,喜欢被人玩儿,一脸□□,伸舌头舔她的脸,就在这时——
侧脸别过,姚令喜双臂一拉,身子一沉,发辫应时收拢——
猝不及防,监门将军还没来得哼一声,脖子剧痛,白眼乱翻,双腿乱蹬,粗狂大方脸,霎时红得滴血!两手摸到勒在脖子的东西,他死命抠挖,抠得脖子血肉模糊,却敌不过姚令喜强忍头皮钻心之痛,拼死一搏。
“五小姐,别怕你现在体弱,切记,屏住呼吸,屏住呼吸,你会爆发出最大力量,然后用身子带动胳膊,全力——勒死他!”
“不要停,不要松手!看到他双脚乱蹬结束之后,数二十个数!”
好!
一、二、三、四——
姚令喜脑中一片雪白,山奈寻机钻入木笼,为她编发辫,教她这一手防身之术的画面,不断闪烁。
咬紧牙关,她暗暗数数,一丝声音不漏,她怕死了山奈听见动静会闯过来,怕死了兵荒马乱中她会被误伤误杀,所以全程咬定牙根,任由歹人施暴,终于等到近身的机会,一击制胜!
碰我,也要有命才行。
她兀自发狠,周遭众人只见得甲胄落地后,将军再无音声,个个别过脸,害怕风雪浓雾里,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景象。
不过避归避,城门令还是心明眼亮:虽则宁国公主今日必死,但她毕竟还要入殿面见圣上,些些冒渎无妨,万一闹得太厉害,弄出什么痕迹,恐怕也不好交代。
他左思右想,按捺不住,斟酌着规劝的话语,步入雾中,却冷不丁瞧见将军歪倒在地,而公主犹如厉鬼,仿佛正在吸食将军体内精气,两人之间,连着一条黑线。
正在这时,黄内侍和宗正寺卿终于察觉到耽误太久,同时揭帘下车。
“内侍大人。”
“大宗正。”
二人看到对方,齐齐发问:“怎么如此缓慢?”
“这——这——”门仆抓耳挠腮,慌忙应付:“将军说要亲自为殿下核验门籍。”
听得动静,城门令惊慌失色,也顾不得厉鬼还是妖精,一个箭步上前,先捂住姚令喜口鼻!
“混账!”宗正寺卿厉声训斥。
“岂有此理!殿下贵体,谁敢僭越!将军如此挨延,莫非是想冻毙殿下?”
黄内侍也怒不可遏,门仆闻言,当场吓破胆——
这皇上身边的亲信,一口一个殿下,莫非,莫非圣上还有心庇护?!!!
要死要死!
将军对殿下如此那般,我们都亲眼看着的呀!
脖子,忽然做冷。门仆嘴唇发抖,绞尽脑汁想办法:“小人,小人也不清楚是何情形,似乎,似乎是殿下身子极坏,将军他,将军他好像,好像,好像说要紧急送殿下去,去,去看大夫!对,看大夫了!”
“此话当真?”
“唉,我就说木笼用不得嘛!”
黄内侍和宗正寺卿悔不当初,忙问殿下去往何处,门仆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没,没,没说。”
“兴许是太过匆忙,毕竟殿下身子要紧。”
宗正寺卿暗暗思量:“那我们先入宫复命,你们速速派人去找,立刻将殿下送到宣政殿来!”
“是!小人,小人这就去找!小人恭送,恭送二位大人!”
一时间,守门官兵、一众门仆、还有胆战心惊看热闹的那二十来人,全都齐刷刷恭送。
上车声,牛马行蹄之声,逐渐嘈杂。
城门令死死捂住姚令喜嘴巴,将她拖到道边,心里已经飞速盘算好:杀死公主,再同将军的尸身一起埋掉,埋得干干净净,一了百了,到时候,谁都会以为是将军带走了公主,天涯海角去抓吧。
计划,相当完美。
但是,也蠢得惊人。
黄内侍的车上的驾牛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见地上横着一具尸体,木笼还在一旁晃悠呢。
那牛也极有灵性,看见尸体还懂得绕行,于是车身立时拐个大弯,黄内侍冒头骂人,正好,一眼看见尸体。
“……”
“大人。”驾牛郎弱弱地停下车。
黄内侍当场发作起来,质问是什么意思,而路边的城门令,忽然凑到姚令喜耳畔:“殿下,您也不想被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吧?”
“唔。”姚令喜面露惊惶,不住摇头,又疯狂点头!
“听话,否则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你在朱雀门前被人侮辱,只要有人路过,就会想象你现在的样子。”
“唔。”姚令喜屈辱点头。
“乖。”城门令自信没有任何一个女子会拿自己的名节儿戏,他得意自己脑子灵光,瞬息之间就能随机应变,拿开手,正欲顺手摸摸她脸颊——
“监门将军对本宫图谋不轨,已被本公就地正法!”
一声暴喝,入惊雷炸地。
姚令喜精疲力竭,终于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一人怀里。
姚令喜像蚕蛹一样,被范老将军裹在披风里,护在臂弯。
“四小姐,四小姐,你可算是醒了。放心,朱雀门那边一个都跑不了,圣上会为你做主,他若不做主,老头子我就一个一个杀过去,也为你把这仇报了!”
范老将军眼眶通红,看着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姚令喜,哽咽悲咽,腮帮子咬得邦邦硬。
他在御前侍奉,一双儿孙,现下正在西北,拜大将军,领七万河源军,与辽成二十万大军对垒。
范家三代单传,他两条命根子,全悬在西北门户上,他了解自己的孩子,绝不会弃城苟活,真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候,也必定与西北三镇共存亡。
故而骤闻事变,他急得团团转,恨不能插翅飞去,直到昨夜奏报四小姐献策,他细细听过,琢磨一宿,也觉得别无他法,唯有放手一搏!
可谁知一睁眼,朝臣都跟串通好了似的,从虎守林回来就直入宣政殿,奏疏垒满御桌,驳斥太子殿下,指责四小姐干政,要圣上出来主持公道,闹起来没完没了。
这种时候闹,太不知轻重了。
外头的人,墙上泥皮,不知好歹,竟然胆大包天,公然对殿下无礼。
范老将军盛怒难当而又万般无奈,他是武将,朝政的事,轮不到他说话,现在最要紧,是保住四小姐。
自下马桥接到姚令喜,他抢过来,护在身侧,抱着她踽踽独行,一口一口喂热水,生怕她再也醒不过来。
眼看得她喉咙慢慢滚动,睫毛微微颤动,眼皮一点一点抬起,露出半粒黑亮的眸,范老将军终于长出一口气,当即将先前的事说清楚,跟着水囊抬高猛灌:“快,热水,多喝些。”
“唔。”姚令喜认出眼前的人,小嘴立刻大张。
“咳咳咳!”
“慢点,慢点,呛坏了。”
“咕咕咕。”
姚令喜闷头狂喝,先前的仇当场就报了,无须纠结,重新开启的脑子被热水一激,转得格外轻巧,开始轰隆隆想事情:
老将军敢救我,看来圣上暂时不会砍我脑袋,想来他并未责怪我干政,只是朝臣揪着不放,他不能违背祖宗家法,强行宽免,故而表面上捉我回来受审,其实是给机会,让我自谋生机。
不愧是我一点一点看着变成老神仙的老陛下,越活越新鲜,一点都不墨守成规。
圣上站我。四个字,犹如定心丸吃进嘴里,姚令喜心下稍安,只道一会儿我就一口咬定自己乃是臣妻,是先赐婚后封公主,既归章氏,则非外戚,公主之名亦是承夫婿之荣宠,沾的是章栽月的光,算哪门子宗室?
届时再将昨日种种,推说是章栽月脱不开身,又不敢逾越太子殿下,才教我说的,这样可不就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了吗!
嘿嘿嘿。这么点事儿就想坑死我,闹啥呢?
“四小姐。”
范老将军看她眼珠子逐渐活泛,面色也见好,收起水囊,又掏出一块藕丝糖,塞她嘴里。
“四小姐您听好了。圣上有旨,待会儿殿上,不许推说昨日种种干政之举,是受中书令大人指使,代他转述。”
“啊?”姚令喜当场傻眼,囫囵一口把糖吞了:“为什么?”
“四丫头要敢作敢当,不许攀扯旁人。”
范老将军又掏出一块梅花酥,塞她嘴里,“这是圣上的原话。”
“怎么会——”姚令喜嚼吧嚼吧,又一口吞干净:“他怎么知道我——”
“您还真打算那么说?”
“呃……”姚令喜弱弱地咬着下唇:“嗯,真就就是那么想的,全推他身上。”
“不成,你快另想法子!”
“哪~哪~哪有那么容易。”
宣政殿就在阶上,拨开浓雾,几步就要上战场,脱身却妙计突然被爆杀,姚令喜再也得意不起来,想到朝臣们摩拳擦掌一早上,虎视眈眈要撕吧她,舌头立时打结,脑子也跟着不好使,转不动了。
圣上特意遣老将军来说话,难道是怕我给章栽月惹麻烦,提前敲打我?
不是,有这么偏心的吗?
推给他又如何,朝臣又不会把他怎么样,可是我上哪儿另找活路去?
我不是您最最疼爱四丫头吗?
头一回,姚令喜真真切切感受到圣上对章栽月的偏心。
天道好轮回,耳光终于还是甩到自己脸上了,她难受得厉害,此时此刻,只想跟太子道歉,从前不该那么大声说风凉话,她错了,她悔过,她想和太子抱头痛哭。
一时之间,她满脑子只剩怨念,抱怨,悔恨,直到范老将军大步拾阶入殿,穿过跪满一地的打下官员,在御阶前将她从披风里抖落出来——
“通!”
才给她摔清醒。
整座大殿,都是稽首顿地人头,坐着的,唯独高台之上的皇帝陛下,外加御阶前设席独坐的章栽月。
于是乎,姚令喜就在章栽月眼前,噗通落地。
凌乱的发丝,破烂的衣衫,血痕斑斑,狼狈不堪,该露不该露的,露了个七七八八,章栽月眉头一紧,下意识起身,可眨眼之间,还没迈腿,一道白影闪过,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卿卿,卿卿你好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