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楚老爷子摔跪落地,一刹面如死灰。
宁国公主一时要赶他们走,一时又要见楠姑娘,行事霸道,心思莫测,简直就像猫捉老鼠,往死里在戏耍他!
至于公主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图谋什么算计什么,他全然无力作想,脑中一片空白,只余雷暴般的轰鸣——
完了!要死人了!
楠姑娘、梁晏、楚氏一族,甚至章大人……
以公主狠辣如斯的手段,几不知要有多少人头落地!
心中兵荒马乱汹汹,老爷子跪伏不起,抖若筛糠。
姚令喜看在眼里,疑窦暗生:怕成这样,老爷子你这是有事啊。
然则虽心有疑虑,她却懒于理会,只想几句话说完,快些离开。
此时侍卫们业已清理出通路,直入内间,移开屏风,细细检点了一切无虞。
于是二轮的小椅,便稳稳高抬入室,轻轻落地,缓缓推进。
内间床上,已经隐约可见人形,丹歌瞥到商陆又静悄悄召人给楚卓施诊,厌烦得牙根痒痒,只恨暂时没工夫去捣乱,却未料楚卓痛则痛矣,人却万分清醒,唯恐姚令喜进里屋看见楠姑娘,害她性命,竟蠕虫一般翻滚扭动,啪一声摔下绳床——
“你们欺人太甚!”
嘶哑又尖利的疯嚎,刺破耳膜——
“姓姚的!你何其狠毒!抢了我家姑娘的活路,扣着谢天贶不给她医治,还敢跑来耀武扬威!蛇蝎毒妇!丧心病狂!我与你不共戴天!”
“卓儿!快住口!”
楚老爷子两股战栗,肝胆俱裂,只觉天都塌了,双目眦血怒视俩仆役,出口字不成句:“你——们死的吗,还不,还不快堵——上他的嘴!”
“是是是!”
仆役疯狂点头,可姚令喜的侍卫黑沉沉怒视,他们二人四腿,似焊地灌铅,虚软僵硬,根本提不动。
而虎守林一众门人,甚至就连姚令喜的侍卫,何曾见过这等嘴巴恶臭不怕死的主,一时之间怒归怒,居然也没反应得过来,没挡住楚卓继续疯癫——
“你以为你人模狗样,顶个封号就没人治得了你吗!黑心肝的贱人!洗干净等着吧!我家姑娘有人护!当真有个三长两短,章——”
“卓儿!”楚老爷子骇然爆喝,打断他求死自爆!
与此同时,陵游一脚捅楚卓嘴里,“呜——”
塞得严严实实!
“殿下恕罪!”楚老爷子白胡须拖地,匍匐膝行而至,抬头已是老泪纵横,“殿下!殿下啊,孽障失心疯魔,口不择言,求您——”
“可以。”丹歌冷笑一声,代姚令喜干脆应下:“给他个痛快的是吧!”
“啊!”楚老爷子眼前一黑,浑身软趴。
丹歌也不来虚的,从侍卫腰间拔出短刀,一个箭步跨过去,提起楚卓脑袋,横刀抵他喉咙:“近来恁地晦气,正好拿你的狗血驱邪!”
“呲——”
利刃破皮,挺入脖颈,殷红血珠汩汩冒头,楚卓双目瞪死,脖子一凉,瞬间不省人事。
楚老爷子扭头看到这一幕,几乎昏死过去。
而虎守林众人,多血腥的救人画面都不怵,却哪儿见过现杀活人?!齐刷刷吓丢了手,任由楚卓七零八碎,烂瘫一地。
危急关头,还是商陆眼疾手快,抓住丹歌手腕,长臂一绕,将她扣到身前。
“大胆——”
“丹歌姑娘。”商陆拦腰一收,瞬时压到她耳畔:“您一言一行,都是五小姐承当,切莫冲动。”
“你少管闲事!”
丹歌人在气头上,张牙舞爪不罢手,商陆也不再多言,只牢牢禁锢住她,顺便把刀子也夺下扔掉,俩皂衣仆役慌忙捡走,蜷缩角落。
“发什么愣?给卓少爷止血!”一如既往地,商陆满脑子救人。
“哎!”
“哎哎哎!”
一众弟子应声回神,齐声称是,又合力把楚卓抬上绳床,商陆这才松了口气,冲帷帽里的姚令喜点头,甚至还朝门外抬了抬下巴,表示可以把丹歌先带出去。
然而姚令喜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楚老爷子身上。
前因后果略略一捋,她心里透亮清明,已经有了打算,只是容颜隐身帷帽之后,众人仅见她泰山一般安坐,出声也不疾不徐,甚至还略带调侃:“要说这治内束下,当真是门学问,楚老先生,你说是么?”
“是!”
楚老爷子盯得楚卓胸脯还有起伏,眼泪鼻涕一把抹去,强撑精神,转过来叩头:“殿下训诫的是,是老叟疏于管教,才致孽障无礼冲撞,犯下忤逆死罪,求殿下责罚!”
“有错,自然要罚。”姚令喜语气轻飘飘的,没什么脾气:“只是贵孙话虽难听,理却不差,老实说,我喜欢坦荡人。”
“啊?”楚老爷子茫茫然听不懂她的意思,蓦然抬首,又得不到丝毫信号,只能硬着头皮发问:“殿下,这是何意啊——”
“我好奇的是你,”姚令喜柔声含笑:“楚老爷子,你此刻恭敬跪拜,张口请罪,心底真无一丝恨毒了我?难道贵孙所言,并非你心中所想?”
“啊!不!不不不!”楚老爷子两股发颤,以头咚咚抢地:“在下绝无此心!腐老头万死不敢!”
“敢不敢是一回事儿,如何做的,才最紧要。”慢慢悠悠,她语不经心:“老人家,扪心自问,你就没存半分心思,纵容你这乖孙儿,言你想言而不敢,行你欲行而畏怯?”
“没有!断断没有!殿下何出此言?!”楚老爷子双肩震悚。
一张老脸,随她一问而惨白,再问而红涨,瞠目结舌,皮肉乱跳!
楚卓是他亲孙!亲孙子!
哪有拿亲孙子当出头鸟使的?
他自认没打过这个主意!绝对没有!
是卓儿顽劣,不服管教,才时不时殴搡虎守林弟子,闹得十分不体面,他也无计可施啊!
可是陡然被问,他心底又好似扎了根针,仿佛藏于最最最隐秘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思,被人一眼看穿!一针挑破!连根拔起!
“真是好手段,一则年少轻狂,肆行无忌,再则是挟恩求报,装傻充愣。”姚令喜语带讥诮,甚是不屑:“你们爷孙俩,明知错处在我,明知是我扣着谢氏不放,却专拣软柿子拿捏,逼得人虎守林弟子,都没活路了。”
“……”
事情明着挑破,楚老爷子不想认,也无言以对,老脸臊得通红发懵。
虎守林弟子静静听着,心说难怪楚老先生慈眉善目,卓少爷的性情却那般乖张暴戾,原来是楚老爷子有意无意纵着,否则直接打发回府,不老早就天下太平了,还做什么莫可奈何之状啊。
果真一碗米,吃不出两样人。他们心底默默吐槽,手头抢救的动作,却是一刻没停。
“本来呢,此事与我无干,不该多嘴。只是我得谢氏救治,栖身此间将养,算是欠虎守林谢氏一个人情。”
顿了顿,姚令喜垂眸漫看手炉,轻悠悠发问:“老爷子,不知你孙儿这礼犯不敬之罪,可抵得你当年,搭救虎守林上任家主性命之恩情?”
“抵得抵得!”楚老爷子磕头如捣蒜:“万万抵得!”
“那就算我替谢氏偿清这笔人情债,”姚令喜意味深长地强调:“自来,我也不会再听见恩人之名遭人践踏了吧?”
“当然当然!”楚老爷子小鸡啄米:“小可一定严加管教,绝不会再有此事!”
“贵孙顽劣,还请老爷子厉行约束,言能践行。”姚令喜松松惬惬,打眼去看丹歌:“如此互不相欠,也是一桩美事。”
“哼。哪里美了?还有你,”丹歌瞪一双铜铃眼,撕咬商陆:“搂够了没!找死吗?”
“……”
商陆老寿星默默松手。
丹歌瘪着拴马桩一样的嘴,既懒得搭理姚令喜,也烦死了楚家一伙子,别过脸一看,嘿——
虎守林这窝小兔崽子,除了商陆又扑楚卓身上施诊,其余的,忙则忙矣,先前那些低垂的眉眼,耷拉的肩膀,抻不展的腰身,全盘消失,此刻是个顶个地挺拔,浑身通泰自在,脸都红润有光了。
“哼!”
得意什么?神气什么?恩怨两清不用被压着不敢吭声了?可以挺直腰板做人了?
“哼哼哼!”
她更烦了——
都是小姐挨骂换回来的!
烦死了!
“老爷子受惊了,还不快扶你们主子起身落座,稍微歇歇,还得操持挪地方呢。”
姚令喜心情颇为不错,使唤了俩皂衣仆役,又温温柔柔地唤:“丹歌,你过来。”
“不要!”丹歌两手叉腰,梗着脖子。
“哎。”弱弱吃了个瘪,姚令喜不胜无奈,操个同病相怜的语气,冲楚老爷子讪笑:“这丫头,自小同我长在大内,莫说宫官侍卫,便是陛下跟前的范老将军,都愿意宠她几分,日子长了,骄纵得喔。”
此时楚老爷子刚坐定,余光瞥着楚卓,心巴肉都还没停止发颤,闲聊天突如其来,他莫名其妙得很,却也只得强颜欢笑应承:“姑娘是殿下跟前的人,心气儿自是常人难以企及。”
“老爷子一针见血啊,确实是我纵的,我就喜欢她怼天怼地的性子,左右哪怕她惹出天大的乱子,我都兜得住。”姚令喜乐呵呵傻笑:“只不知贵孙又是谁纵的,敢在本宫面前撒泼?”
话音未落——
“噌!”
楚老爷子腾地起立——
“殿下您说什么!”
一句话轰出来,吼得房子都震了三震,他头昏脑涨,太阳穴突突狂跳,感觉根本没听清公主在问什么,可全身暴汗暴寒,难以名状的恐惧,兜头袭来!
“本宫问你,”轻薄帷纱里,姚令喜怡然安坐,双眸微眯,嘴角括着微妙弧度:“你楚氏一族,究竟寻了什么靠山,狂得这般无法无天,敢在本宫跟前蹦跶?”
“通!”楚老爷子一屁股落地,慌手慌脚跪了。
这一回,每一个字,他都准确无疑,接收到位,转化为无穷震撼——
宁国公主这一问,毫无疑问,是指向章大人!
大意了!大意了!
卓儿得意忘形,欺压虎守林事小,当面唾骂公主,岂非摆明了借势,摆明了背后有人撑腰!
可是公主小小年纪,场面又如此混乱,何以能这般察微知著,洞破人心!
她甚至看破了也没当场发作,而是先剥去争抢谢天贶和欺压虎守林弟子的表象,佯作事态平息,再突然出手,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一个可怕的念头陡然升起:难道一开始纵容丹歌姑娘行凶,也是故意为之,就等着两相对比,好给他致命一击?
宁国公主,究竟何许人也?
一息之间,所有关于姚令喜的传闻,潮水般袭来,饶是跪伏在地,他也浮浮沉沉,摇摇晃晃,不知该托身何处。
姚令喜这端,看他浑浑噩噩,老胳膊老腿儿,本该颐养天年的岁数,却仍在为孙辈操心奔波,委实也是个可怜人。
私心里,她并不想逼迫太甚,可是楚老爷子犹如惊弓之鸟的状貌,俨然藏着滔天阴谋,她身在其位,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狠下心,她敛容正色:“你这个岁数,想必是亲历了二十年前的八王之乱,也应当知道,咱们圣上,最忌朝臣结党攀附,动摇国本。是以本宫在此,还自觉能压我一头的人,莫非是哪位亲王?或是皇子殿下?楚老爷子,好好想,想清楚了,再与我开口。”
长长一段话,掷地有声,室内悄悄寂寂,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然而“章栽月”三个字,却无声无息,浮现在姚令喜脑海。
那可是个下死手,想杀了我的狗男人,与楚卓这股子怨毒,简直如出一辙!
唉,等等。心脏猛地一抽,姚令喜突然感到一阵恶寒——
章栽月和楚卓,同是为个女子向我发难,难不成?
难不成……
唰的一下,她扭头内间,床上的女子安安静静,仿佛在另一处天地。
文昌帝君庙里的漆黑棺椁,幽幽浮现,姚令喜难以置信,心底的声音却似压不住的棺材板子,翻滚咆哮——
是楠姑娘!
楠姑娘,她还活着?
故而章栽月昨日前来,是为了她!
“是章栽——”
“殿下!”楚老爷子狠狠顿首:“启禀殿下,是章大人!是章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