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朗一走,章栽月就解下腰间的紫金佩囊,托于掌心递出:
“这是我的印绶,里头还有皇上御赐的令牌一枚,你拿着它,除了后宫不能进,哪儿都能去,谁都能号令,遇事可先斩后奏,我自会给你兜底。”
“章大人真是好大的权柄。”
谢四一头蓬乱的头发,乱得跟狮鬃似的,正好廊下坐了,拔簪理弄。
章栽月也不嫌他冷淡,索性把佩囊往他膝上一丢,自顾自绕到后头,捞起发丝,拨弄梳整,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声不响,熟稔得相当可怕,直接就把谢四搞神经了。
“你在振威军不过是个军医,那几年所上的条陈,却能直达天听,且桩桩件件得以施行,”章栽月以指为梳,慢慢勾弄,“谢少主难道就没想过,是我章栽月慧眼识人,力排众议地在为你压阵?”
“章大人慧眼,也需世上有我谢天贶,”谢四泠然安坐,任他整弄,“你身为首辅,得了臣民安国良策,不过没有私心压下而已,哪儿来的脸来我跟前邀功自大。”
“臭脾气!”章栽月示好不成反被怼,径直薅他一把头发:“你是驴吗?”
“嘶——”
“阳亭侯,”章栽月换了个称呼:“你拒绝的这个封号,乃是我拟定上呈,诏书现在都还压我案上。
我虽不知你为何拒了封赐,但是朝廷从未苛待于你,此番西北平乱,我要你如当初经营南疆一般,常驻河源军。
你须修筑防御,训练甲兵,为我削平辽成贼寇,最好一路压境,犁庭扫穴,彻底将其吞灭。如此一来,西北边境,便可有万世安宁。
至于朝堂内的癣疥之患,我不日就会彻查厘清。你只管在前方出力,往来传信,你的人可越过文书转呈,直接来找我,一旦路通,钱粮人马,你要多少我给多少,来日功成还朝,自有官爵食邑奉上,届时我们再议征讨东北坚昆之事。”
章栽月雄图壮阔,托以重任,啖以重利,然而谢四却根本不为所动,只轻描淡写一句:“我此去,只听小五安排,送粮、放消息、制造混乱,不上战场。”
一听这话,章栽月烦不胜烦,抓他脑瓜就往柱子锤——
瞬息之间,谢四抬肘抵住,小臂顺势一弹,手背反砸得他趔趄坠地。
章栽月万分地恨铁不成钢——
“我视你为盖世之才,引你升堂入室,你眼里就只一个女人?”
“就只一个姚令喜,你能奈我何?”谢四居高临下:“我顺便告诉你,倘若小五有任何差池,待我回来,必定削平你应国公府,杀个片甲不留。”
“说得好像你当真在乎她一样。”
话到此处,章栽月缓缓站起,狭长凤眸里,光芒消散,整个人黯然失色。
先前堂中议事,他心无旁骛,只顾着纾解西北困局,又初次震惊于姚令喜的聪慧机敏,直至她与谢天贶双双离开那瞬,他才后知后觉惊醒:
倘若此刻遣走谢天贶,之前种种谋划,都将付诸东流。
他日日在姚令喜床前诵书,今日硬将她唤醒,图的就是明日带她离开虎守林。他笃定只要姚令喜离开,谢天贶就一定会专心医治阿图。
最快明日,阿图就能活过来。他明明一步一谋,算尽所有,绝无纰漏,偏偏人算不如天算,西北竟突然出事。
他是宰辅,一进一退攸关江山社稷,国难当头,河源军急需谢天贶前往襄助,他根本没得选,再不舍也要割舍,再艰难,他只能催促谢天贶立即成行!
即便那意味着,阿图将失去唯一的生机,意味着他要亲手——杀死他的阿图。
回过神的刹那,章栽月生平第一次,感到绝望。
他以为拿住姚令喜这个罪魁祸首,让她领受和阿图一样的罪,让她也去地狱里走一回,让宣平侯府也遭一场火劫,就能稍稍抚慰他的阿图,没想到被梁晏打乱计划,弄巧成拙,徒劳一场,他自己才是那个亲手害死阿图的罪人。
“别忘了,是你自己拒婚在前,是你自觉自愿舍弃了她,后果,你也必须自己承担。”
一句一步,章栽月走到谢四跟前,如同踏着阿图的尸体,他付出了代价,舍弃了挚爱,他要肇祸西北的幕后黑手碎尸万段,也要辽成国血流成河,为阿图陪葬!
为此,谢天贶这枚棋,必不可少。
“想当初,我受命撰写赐婚诏书,字斟句酌,颇费了些功夫。”
章栽月一字一句:“要不要我告诉姚令喜,你‘闲云野鹤,难受拘束,又出身卑鄙,不通朝政,至于侯门贵女,更是无福身受。’。哦,对了,圣上震怒,皇后娘娘因此颜面尽失,宣平侯还被你气得吐血晕厥,这些,我都一并告诉她好了。”
“你敢!”
“我有何不敢。”章栽月解下狐裘抖雪,语似漫不经心:“告诉她,正好免她心思不定,更叫她知道,若无你去年拒婚,何来我与她这段天付良缘。”
“良缘还是孽缘,你我心知肚明。你为何娶她,你我也心知肚明。”谢四束好冠发,风雪忽地势大,吹得他袍衫烈烈,吐字落地成冰——
“我开棺,验过平康坊楠氏的的尸首。”
此话一出,章栽月倏忽敛容,风雪怒号,手头狐裘被狂风一卷而逝。
“她死于利刃割喉而非火烧,她的双亲,则是四肢被卸,遭受过非人的折磨。至于你认为小五在这件事里充当了什么角色,”谢四定定看着他:
“我暂时还没查明,不过等我回来,一切都将水落石出。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小五她是超越你想象的女子,任何脏东西,她都不会碰。我再说一遍:我不在的时候,你保她无虞,否则整座应国公府,都要为她陪葬。”
谢四转身行出几步,又停下补充:“虎守林是小五一手扶持,有五千弟子为她保驾,你没有任何胜算。”
“五千弟子,”章栽月嗤之以鼻:“乞丐盲流,乌合之众——”
“章大人。”谢四驻足冷笑,头都没回:“您治下的京师,有五千人衣食无着,流落失所,倘非小五献策安置,您以为您能安安生生坐稳首辅之位?”
什么?!
章栽月猝然一怔,凤眼启张,说不出的惊愕——
捕押流民入虎守林学医,继而分派诸道州府之卑田院,救济贫民,寻逐瘟疫,此策内安京师,外抚黎庶,乃是户部尚书姚闻善五年前上表呈奏,何以突然又成了姚令喜的主意?她那时才几岁?十四?
章栽月难以置信,凤眸里大雪纷飞,劈头盖面,寒气凶猛地灌入眼耳口鼻,阖上眼睛,他看见通天火光,烧尽姚令喜的薄纱帷帽,却惊人地,露出阿图的满脸血污。
阿图,我的阿图。章栽月袖中攥拳,心底一丝动荡,重新凝为铁石。
“朝廷,不会容忍虎守林沦为一姓私用,”逆风将章栽月的话递送:“赌注这么大,谢少主就不怕一败涂地,血流成河?”
话出口,嘴边的白气未散,章栽月眼都没有眨,谢四却鬼魅一般闪回来,阴恻恻地欺身压近,眸光刺入他眼底:“走不到那一步,章大人不妨想想,我为何拒绝朝廷招揽。”
“想必你拒绝的理由,重于姚令喜无数。”章栽月不容抗拒地拉住他手,把佩囊硬塞进去:“可我深受皇恩,以为天下事,莫重于社稷,为此,我可以舍弃任何东西。”
他眸光沉沉,看死谢四,“如你肯用心西北,吞灭辽成之日,我,可以将姚令喜还给你,否则——”
“她不是物件,你摆弄不了她。”
谢四拒绝交易,半眯的眼中,流露出丝丝同情:“她若要到我身边来,你也留她不住。你根本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章栽月,很快,很快你就会后悔如今对她所做的一切,我甚至都有点迫不及待,想看看你的蠢样子。”
说罢,他转身大踏步离去,漫天风雪里,谢四眼前浮荡着姚令喜和章栽月旁若无人、默契对视的画面,内心也并非无动于衷。
迟则生变。谢四拧眉握拳,必须赶在章栽月露出蠢相之前,把小五夺回来。
而留在原地章栽月,披风戴雪,凝视谢四背影逐渐远去消散,犹未敢信,他竟会拒绝,拒绝他归还姚令喜。
不是万般怜惜,放在心里的女人么?就那么相信她?相信她能自保,能逃得出我手心?
我不信。
那张雪华初舞时被章栽月抹去的脸,模模糊糊,闪现于狂风暴雪中,掩在翻飞的帷帽里,任他凝眸,却怎么都看不分明,忆不起来。
眉丘之下,章栽月心念不由自主,穿墙透壁,直入内院。
然而院里的姚令喜,裹在锦被里头,正呼呼大睡。
一觉躺到后半夜,天空,忽然下起诡异刀雨。
冥冥漆黑里,片片刀刃悬垂,摇摇寒光闪烁,弧刃小刀裹挟白丝丝的冷气随机坠落——“哧”——闷头捅肉!
若是不幸扎到骨头,疼痛就加倍刺入脑仁儿,姚令喜一点点被痛觉呼唤,将醒未醒间,痛楚越发真切,身体却完全不得动弹,左手,又似曾相识地,无从抗拒地,被人拿了起来。
狗——男——人——别——碰——我!
姚令喜一霎睁眼,三角眼里白多黑少,细瞳仁杀气四溢,瞪得山奈一屁股蹲地。
“是我啊五小姐!”
“小姐别怕,是山奈!”
丹歌捧起她的脸拭汗,心疼得直想哭,“谢公子要走了,过来教山奈为你用药,小姐你脸色好难看,又痛起来了吗?”
“四哥?”
四哥来了?
通明烛光中,床尾长身玉立的谢四映入眼帘,似幻似真的痛感一霎爆发,姚令喜当场缩成虾米,冷汗扑簌直淌,丹歌心痛难忍,扑上去死死抱紧。
“山奈,”谢四一动不动,“你去。”
“是,少主。”
山奈重振旗鼓,检查了手中药管无恙,再次跪倒床边,扳住姚令喜左手,压在肘下。
深深吸一口,她不再犹豫,干脆利落,用药管尖头挑破皮肉,噗呲刺入,再将尾部鳔囊一挤,待药管透明,一刹拔出,按紧压实。
“少主?!”山奈抛出求证的眼神。
谢四无声点头,算是认可。
姚令喜只觉得手腕被咬了一口,冷冰冰,酸胀胀,但三两个呼吸之间,身上的痛,渐渐消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飘飘忽忽,几乎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
“小姐你可好些了?”丹歌小心翼翼松开怀抱,看她眸光涣散,似又要睡去,忙扯过软靠,“谢公子,这样对吗?”
“小五。”谢四拿过她的手,细细检查一遍,继续唤她:“小五,先不要睡。”
“四哥。”姚令喜极力振作,找回一些精神力,看他装束,心头一紧:“你要走?我送你。”
“好。”谢四宠着应着,搓她手心。
“谢公子,外头鹅毛大雪——”
“嘘!”谢四看不够似的盯住姚令喜,“能起来么?”
“当然可以!”这般温柔的四哥在跟前,我现在强得可怕好不好。
姚令喜兴奋无比,可试着使了下劲,竟连然手都抬不起来。
“额。”
好无助。
“那就乖乖歇着,等我回来。”谢四转头抬了抬下巴,“你们都出去。”
“我才不——”丹歌嘴没犟完,山奈半句话没有,扛起她就走。
旁的侍女也都一并走了干净。
谢四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只金镯。
这是?!姚令喜瞠目大惊,定,定定定情信物?
太,太太太突然了!
可是我手里什么都没有,难道要以身相许?
不不不,我身上还挂着章栽月那个狗男人,现在不合适,古人有啮臂盟誓的佳话,姑且让他咬一口罢!
“这是救命的东西,小五,”谢四看她眼冒精光,面颊绯红,心思不知道拐哪儿去了,莫可奈何地勾她鼻尖,“认真点儿,看清楚怎么用。”
“喔。”
只保命,不约婚嫁喔。
好失望。
姚令喜别别扭扭,叹了一口气,竖起耳朵睁大眼睛,认认真真瞧过三遍,“我记下了,绝不离身,四哥快给我戴上。”
“好,给小五戴上。”
捂热的手镯,就这样带着谢四的体温,缠上姚令喜的腕。
却忽然之间,不知为何,两人各自安静,都沉默不语。
要做的事,该叮嘱的话,明的暗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缱绻深情,都做尽了。
该走了。
可是姚令喜舍不得催。
谢四也不舍得去。
心事重重地静默半晌,姚令喜终究是更为难舍,想强言再留他片刻。
“四哥,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缘何一早就知道,章栽月不是诚心娶我?”
“……”
睫毛落成阴影,谢四眼底,一帧一帧闪过他在梁上醉酒,底下没心肝的姚令喜居然咕嘟咕嘟,一口灌干合卺酒的画面。
小东西半分不情愿都没有,火急火燎走仪程,欢天喜地地,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根本不像被逼出嫁。
怨念一下子满腹,他想教训呢舍不得,不教训又憋得慌,良久才把怨气转移到章栽月身上,记起他入洞房如入囚笼,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麻木。
“那不是迎娶心爱的女子,该有的样子。”
心爱的女子?!
姚令喜双眼突突喷火——瞧瞧我都听见了什么?!!!
是说我吧?就是我吧!四哥现在这么直接了?
还有他这语气他这遣词神情,难不成去偷看我出嫁了?
呃,当时我可是把他忘到九霄云外,满脑子吃唐僧肉呢。
她亏心得厉害,咬唇垂下了眸,心想承蒙您老人家不嫌弃,还立刻来提醒我,提醒不成,又安排人贴身护着,舍不得我受一点点伤害是么?
你有这心思,倒是早说啊!
我可没把章栽月那个狗男人放心里,纯纯奉旨混口肉吃而已,左右不是你,嫁谁都一样不是么?你看你勾勾手指头,我这不就回来了么,我对您老人家的心意日月可鉴,不许对我有意见有想法有看法!
不许!
谢四的在乎一目了然,她也理直气壮,心里甜得发齁,吐气都甜丝丝的,抬眸望进他眼底:“那么四哥,娶心爱的女子,该是什么样啊?”
“你以后会知道。”谢四轻轻撩起她垂下的发丝,触到透红滚烫耳尖,温温柔柔笑着,覆上了掌心。
“哦。”姚令喜一个字,转了十八道弯。
这话,怎么听都是要娶我的意思吧!她满心窃喜,使劲蹭谢四停在她侧脸的大手手,“四哥君子一诺,阿喜计日以俟喔。”
“好。”谢四笑着应声。
“还有你为什么不愿意救楚家姑娘呢?”
话音未落,姚令喜心里忽然咯噔作响——
方才“楚家姑娘”四个字出口的霎那,四哥的手指,是不是抖了一下?
“四哥,你的手?”
“并非不救,”谢四长长一叹,不打算瞒她:“是做不到,那之后我也去瞧过,只是一见她,一拿起刀,就会想起山奈来寻我那刻。”
话到此处,他的手,又不住颤抖,姚令喜看在眼里,又无法触摸安慰,眼眶瞬间通红。
原来,原来如此。
我的飞来横祸,成了楚家姑娘的无妄之灾。
都怪章栽月那个狗男人。
若是因此坏了四哥的手,我要你拿命来赔!
“那么等你回来,我与你一道去瞧她如何?”姚令喜收起尖牙利爪,绽开笑容,“我就好端端地站你身边,拉着你的衣袖,看你施诊。”
“好。”谢四依着她,点头答应:“到时候,我们试试。”
“嗯。那你去吧,我会收拾好一切,等你回来。”
重音放在“一切”二字,姚令喜相信他听得懂,也确定自己做得到,满心期待他回来,将自己清清白白地交出去,想到此去凶险,又忍不住叮咛:
“四哥,你和苏木是战场上厮杀过的,但是捕药手不同,叫他们于检校病儿官处听用,救治伤兵即可,不到万不得已,你切莫逼他们上阵杀敌。”
“你二度说起此事了。”谢四以为她知道了什么,表情一瞬凝固,警觉地扣住她双肩:“为什么,你为何如此在意?”
“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姚令喜觉得四哥应该明白她的意思,相识多年,不差这点默契,但见他那般严肃,还是舔了舔唇,认认真真解释——
“虎守林弟子,医术高绝而又精通武艺,虽说他们理应也最擅杀人,战场上或许可以以一敌十,但医者仁心,救人性命才是他们的夙愿,此番临危受命已是为国尽忠,若非存亡之际,怎可再逼他们伤人害命,坏了心性根基。
你在沙场多年,腥风血雨里走回来,手上沾的哪怕是敌人的血,想必偶尔也会化作梦魇。而我就更不用说了,打小就伤人害命,无论多狠心的事都做得出来,最后搞成这副鬼样子,杀个人眼睛都不带眨。”
姚令喜苦笑自嘲,“故而杀人的事儿,让我们这些专事杀人的人去做,虎守林弟子,只管救人就好。”
“不许这样说自己。”
谢四捧着她细肩,听着她话语,心底万般不忍,想起少时初见。
他刚治好了姚令喜祖母的旧疾,正坐于主位,纳受众人交口称赞,谁知突然冲进来一个小丫头,看上去不过五岁,红着脸肿着眼,跌跌撞撞,摇摇晃晃,一头扎他怀里,死死搂紧,惨兮兮地叫唤——“爹爹你不要阿喜了吗?”
宣平侯尴尬地坐在他下首,他也尴尬得不知该作何反应,小丫头根本没发觉扑错了人,哭得声嘶力竭,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一个劲控诉姑母如何骗她亲手害死了最疼她的乳母,哭诉她一个人在宫里活不下去,她讨厌姑母,讨厌表哥,她想回家。
小丫头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一边嚎还一边勒得他喘不过气,挣不开身,只能张臂束手,不去碰她。
他那时候还不明白“姑母”二字意味着什么,不明白为何小丫头哭成了泪人,堂中却悄悄寂寂,气氛诡异。
满堂至亲,竟无一人应她,无一人护她,姚三不过刚开口,就被侯爷厉声训斥,而侯夫人抹着泪望着侯爷,半晌过后,也只是唤了个小小丫头过来,让她领回宫作伴。
从始至终,都没人安慰劝解,只有他一个人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她,她颤抖的小身子,顶着他下巴,濡湿他脖颈,凄凄惶惶,无助又可怜。
而在他终于忍不住想摸摸她后背,稍稍安抚的时候,小丫头又决然地推开他,哭喊着“那我也不要阿爹!阿喜从此没爹没娘了!”,掀翻所有能掀得动的东西,尖叫着跑走。
奇怪的是,看她跑走,怀里陡然没人,谢四脑中竟冲出匪夷所思的不习惯,身不由主追出去,跳上她轿顶,无声无息,又听她哭了一路。
她眼睛里面,莫非藏着眼泉水?都不会干涸么?他不明白。
她一直哭,他一直听,直听到耳朵脑袋疼,实在听不下去,索性翻身落进她车里,想问问她还要哭多久,有没有哪里痛,要不要让他瞧瞧,他是大夫。
结果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傻乎乎瞪眼,抽抽搭搭猛扑过来,抓紧他胳膊——“你是贼吗,你别跑,你带我走,我给你好多银子!”
她声音嘶哑,眼睛是那样亮,那样闪,晃得他心慌意乱,面红耳赤,摸索半天,只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弱弱地递了过去。
“四哥?”
姚令喜望着他的脸,“怎么了?”
“没事。”谢四回过神,看到她湿漉漉略带疑问的眸子,清莹秀澈,一如从前,不禁情难自已,抚摸她脸颊:
“就是突然很想你。”
这是,表白吗,这么突然?姚令喜小心脏狂跳,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压不住嘴角:“我这么好,你早该想我了。”
快乐来得猝不及防,她爱惨了四哥此刻眼里只有自己的模样,想起从前追着他跑的时光,忍不住开闹:“原先我以为你喜欢三哥哥,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喜欢嫁了人的姚小五,谢老四,你说你这都什么癖好啊你?”
“调皮!”
谢四捏捏她小脸,反手就是一个脑瓜崩,姚令喜被揍习惯了,都不带眨眼,仰面巴巴等着他一个指关节的肌肤相亲,可谢四今日舍不得,大手落下,就只轻轻揉她脑袋:“不许胡闹。”
“我、偏、要!”姚令喜顶着他大手,咧嘴露出白牙:“你这开窍也太晚了,害我苦苦等了好些年、攒了好多年的怨念,你总得要有所表示,我才好原谅你。”
“你想要什么表示。”谢四攫住她的脸,心脏扑通,眼里是化不开的浓情,手指,根根都在颤抖。
虎守林弟子,只管救人就好。他没有问,可是她答了,她果然是他想要的人,是他的小五,纵然哪天她知道那件事,应该也会给他机会解释吧……
心底一个死结,悄无声息解开,积年的爱意汹涌而出,谢四没了顾忌,再也控制不住想要拥有她的心,手掌缓缓抚向后背,倾身轻偎低傍,双臂一扣,结结实实,将她搂紧。
梦寐以求的亲昵成真,姚令喜不知不觉被热浪席卷,撞进谢四怀里那瞬,灵魂头皮全都战栗发麻。
原来被四哥拥在怀里是这种感觉!好香好暖好舒服,好想一世就缠他身上,死了也甘愿!
激动难抑,姚令喜絮叨嘴碎的老毛病又冒了出来——
“是不是觉得阿喜特别温柔特别好?”她大胆嘚瑟。
“有没有资格做你虎守林的少主夫人?”她小心建议。
“我会考虑。”谢四的鼻息,痒痒落在她纤细脖颈,又从脖颈掠过耳廓,一点一点。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拂过脸颊,与她四目交,额相抵。
鼻尖错开一丢丢,四哥,一丢丢就够,姚令喜心潮澎湃,无比期待,而谢四也仿佛听到她心事一样,当真微微开错,起伏的呼吸,逐渐交融一处。
“等我回来,小五。”
“这都能忍,四哥你别太过分,我的唇可甜可甜,你尝尝。”
姚令喜恶狠狠地求亲亲,心里头更是怨念幽深,疯狂咆哮:要是能动弹,老早就扑倒你了,何至于这般心痒难挠。
“还有四哥,”唇瓣吧嗒吧嗒,她努力找话说,变着花样闹动静:“你到底在哪儿学的给女子穿小衣,你在外头,有人了?”
这话问得实在妙,谢四眼前顿时画面感十足:碎衣片里,青丝散乱,鲜嫩绯粉,娇颤羞喘,幽香清婉,连滑腻腻的手感,都想起来了。
环腰的手臂陡然收紧,姚令喜呼吸一窒,嘤咛喘息,又被搂得更紧。
“通通通!”
紧贴一处的胸脯,传来谢四要破体而出的心跳,混合滚滚热浪,无情烧灼,让人意乱情迷。
“四哥……”她缠绵婉转地唤,想要听他说没有,没碰过别人,可是眨眼之间,双臂撤开,身边空空荡荡,倒是丹歌箭一样射了进来,直插床前。
“小姐!”她上下左右,犄角旮旯,仔仔细细,连嗅带摸,把姚令喜好一顿检查。
唉,答不上就跑,他好像真的有人了。
还有刚才的那点儿温存,本就少得可怜,现在余温又被丹歌抖来抖去,摧残殆尽,帷幔里,连四哥的气味都散光了。
“丹歌。”姚令喜生无可恋,很想说你把脖子伸过来,让我咬死算了。
但是小脑袋当真凑上来,不经意露出手腕上仍在渗血,与她一模一样的几个孔洞,姚令喜顿时没脾气,咧嘴强作笑脸给她看:“好丹歌,收拾东西,我们也拔营起寨,找你姑爷去。”
“好嘞!”
丹歌乐呵呵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