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急报,运往河源军的军需,五日前,在怀远郡交子关遇伏,”姚闻善握紧拳头,狠狠砸向桌面:“三千六百车辎重,全数坠崖烧毁,守关将士和押送官兵,总计近两万人,无一活口!”
“天哪!何人如此大胆!”姚令喜瞳孔大震,“听闻河源军刚夺回西北三镇,正与辽成国二十万大军对垒,辎重被截,岂非断了补给,危在旦夕?”
“不急。”眼珠转动,帝国西部地图浮于面前,她镇定筹谋:“阳西九郡尚有六处正仓,可就近调拨粮秣,征集车马役夫,立即递补!”
闻言,姚闻善更是痛心疾首,摇头不止:“可恨九郡正仓,也在同一时间遭黑火突袭,尽数被毁!”
“六仓同时被毁?怎么可能?!”
如此消息,简直耸人听闻。姚令喜心口狂跳,手腕登时就被谢四拿去,她无暇顾及,定住心神,继续献策:“还有义仓!义仓屯粮三倍于正仓,再不济还有常平仓!转运仓!总有办法顶上!至于盐巴草料,军械冬服,亦可加快赶制转输,总归——”
“没了,小妹。”姚闻善还是摇头,“全没了,一夜之间,国朝西部官民仓屯,全部付之一炬。二十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现在民议沸腾,州郡属官人人自危,西北局势危如累卵,倘若河源军兵败,就近搬兵都无粮草支撑!到时候帝国门户洞开,辽成贼寇破城而入,西北三镇,乃至整个阳西九郡,都将生灵涂炭。”
“不止西北。”
姚令喜眸光幽深,帝国疆域全面铺开,冷汗飕飕爬满后脊,“一旦颓势显露,西南石胡、东北坚昆、东南兰羌等国,都会望风而动,二十年前八方受敌的惨况,还会再现。到时候,怕是风雨飘摇,山河不保。”
一席话毕,室内鸦雀无声,就连不通政事的丹歌,都屏住呼吸,手心额头,直冒冷汗。
茶水转瞬冰凉,香炉也不再生烟。姚令喜默默思量,辽成国不是正被河源军打得节节败退,举倾国之力守边吗?
帝国历经二十年苦心经营,如今朝局稳固,国泰民安,失地亦在陆续收复,正是鼎盛煊赫之时。
在这个节骨眼,炮制毁仓事件,幕后黑手,定然是举足轻重,知悉机密的亲贵重臣。试问他如此毁仓又不全毁,看似肇祸西北,又可随时殃及全境,到底有何图谋?能得什么好处?
更何况,能将黑火长输九郡,知悉仓储所在、运粮路线,并精准设伏,还能多地同时动手,这般手眼通天的人物,帝国上下也数得出来。
姚令喜第一个想到章栽月,难不成害她性命只是开始,接着要扳倒姚氏?然后逼凌东宫?他暗地里,与别的皇子结盟了?又或是早有不臣之心——
不,不至于,当真有这等谋划,他无须以身入局,无须娶我,作壁上观即可。
那么,她猛然意识到关键,忙问:“大哥哥,此事已过五日,边关可有异动?范将军怎么说?”
“范将军的奏书与急报一同抵京,只说怀远郡郡守派亲信密传消息,他已得知粮秣无补,正封锁消息,安抚将士,等候朝廷号令。”
“是吗?”,姚令喜精神陡然振奋,追问确认:“只此一书,再无其他?”
姚闻善默默摇头:“暂无奏报。”
“这样啊。“姚令喜反手握住谢四,“四哥,现在什么时辰?“
谢四瞥一眼窗户,稍微一默,“大略是未时。”
“未时!”
姚令喜听了,立刻转忧为喜:“原来如此!”
“你这性子,大惊大喜最是伤身,就不能缓缓。“谢四看她拧眉消解,似乎有了成算,也舒舒然,露出淡笑:“故而,也没那么急,是么?”
“怎能不急。”姚令喜抽出手,回他一嗔笑,“太子殿下,还有我家大哥哥,被人盯上了!”
“什么?”姚闻善唰一下立起,“小妹何出此言?此事牵扯甚深,攸关帝国危亡,怎是冲我和太子殿下——”
“是与不是,待我出去瞧瞧真章。长兄放心,倘若处置得当,必定无损江山社稷。”姚令喜瞟一眼外间,神情立时冷肃,“大哥四哥,你们先出去,丹歌,过来更衣!”
“是,小姐。”丹歌不敢耽搁,忙去翻箱倒柜。
“等等!等等等等!”
姚闻善满腹狐疑,当场就要问清楚,哪知谢四大踏步行来,也不知在他肩膀怎么一抹一扣,径直把人带了出去。
丹歌知道她有多心急,整理容妆都舞出残影了,嗖嗖嗖捯饬出一位端庄公主,带上帷帽,只发愁怎么把她弄出去。
“隆隆隆。”
山奈推来一架戗金的二轮漆舆,套上弹花椅袱,“五小姐,这是少主亲手为你造作的——二轮小椅,有了它,您就可自由移动。”
“四哥果然疼我。”
姚令喜高兴到心窝窝里,由着山奈抱她上车。丹歌又掏出一件白貂裘,往她双腿妥妥一盖,才踏踏实实地推上,一道出门。
穿外间、小院、游廊。
一路上无论姚闻善怎么问,她都不言语。
程千户、苏木,侍卫侍女们,逐渐聚集她身后,待到前院正堂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多人的阵仗。
堂中众臣,则无不锦袍冠带,威仪赫赫,紫袍、绯袍、绿袍、青袍,最次也是五品浅红襕袍,遥见姚闻善行在左侧,他们猜到是宁国公主驾到,尽皆起身相迎。
便是这一刻的立身迎奉,姚令喜远远瞧见,心中已然不悦——
朝中五品以上各部主事,竟悉数到齐,静候章栽月议事,如此行事,置监国太子于何地?狗男人未免威望太盛,必须杀杀他气焰,否则日后太子登基,如何服众。
帷帽丝网内侧,她审视的目光,细细将众人打量一遍,正欲先声夺人,定个底调,未料兵部尚书一个箭步上前,语出惊人——
“天贶兄!”
他十分殷勤,按捺不住地近身问候,“许久未见,天贶兄风采依旧啊!还有苏先生,二位面上略有风尘,可是又外出游历,寻访秘药了,难怪找不见人。今秋,万川郡新建了一只昭义军,正操练《汤原武备》,不知二位可否拨冗,前去一观成效?”
“琅大人抬举,”谢四退却两步,躬身执礼:“小民万不敢当。”
“当得当得,天贶兄不必自谦,”琅尚书稍稍侧目犹豫,压低声量:“今日之事,关涉危急存亡,我亦想同你相商,万请你与苏先生相帮!”
闻言,谢四并未回话,却先垂眸来看姚令喜。
殊不知帷帽薄纱里,姚令喜早已惊得目瞪口呆。
她知道四哥在振威军五年,训练军医,亲上战场,改良战甲军械,重制军士操练方略,曾立下赫赫功勋。
五年时间,振威军所向披靡,不仅收复南疆失地,解救数万被掳百姓,还一举吞并戎蛮,永诀帝国南方边患,筑有不世之功,而交战期间,但有捷报,必登载谢天贶之名,每每得闻,她总是与有荣焉。
班师凯旋之时,凭着对圣上爱重人才的了解,姚令喜一度坚信四哥会拜官封侯,甚至还曾异想天开,幻想四哥会以军功求娶,却万万没想到,朝廷以医工匠户,出身微贱,拒给任何封赏,而四哥也只是平静地卸甲归林,对此只字不提。
整整五年光阴,竟似平白溜走了。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她绝难想象,兵部尚书竟对四哥如此礼遇优容,恭敬程度远远超过对她这个公主。
咦?姚令喜忽地回神,有点乐子人心态:超过我,琅尚书你是不是有点不成体统?
现场这般作想的,何止她一人,因为琅尚书这一举动,实实在在地逾矩冒犯公主,众人一时都怔愣原地,不晓得该作何反应。
好在东宫詹事冒出头来,迈四方步踱到姚令喜身边,挤开众人,高声道——
“太子殿下口谕——”
弯下腰,他又低声:“公主殿下不必行礼。”
就这间隙,堂内众人,业已屈膝跪地:“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传殿下口谕:见宁国公主如见我本人,许她代孤参议政事,望各位臣僚知无不言,共商国是。”
“臣,领旨!”
“下官领旨!”
叩首再起,大臣们的脸上风云突变,刚才是等闲视之,瞬息之间,都错愕震动,起身立在原地,慢等姚令喜先上主位。
可姚令喜也被太子殿下搞糊涂了,身未动,先低声询问詹事:“殿下怎知我会来此?”
“就是知道呀。”詹事压低声音,“殿下说了,朝臣忒气人,叫您务必给他找回场子来!”
“哈?”姚令喜下巴险些合不拢。
“他说当年一道读书,书都让您读了,故而如今掌事,事儿也得由您代劳。殿下还说了——”
“嗯?”
詹事吞吞吐吐,憋出一堆气音:“殿下说,太子妃的位置依旧给您留着,叫您,叫您自个儿想办法回去。”
“……”
果然是圣上的好儿子,深得家传,三言两语就叫人无话可说。姚令喜无奈至极,只得捧了鸡毛令箭,示意丹歌,“去吧。”
于是车轮滚滚,宁国公主居主位,右侧空出章栽月的位子,台下落座包括姚闻善在内的一品紫袍冠带,二品官再往后排开,三品四品五官员及其属官,已然无椅,而只能坐凳,甚或站立阶下了。
如此情形,诚如众星拱月,谢四远在人墙外围,含笑注视姚令喜片刻,便转身离去。
可巧的是,忌讳什么就招来什么,他才刚出门,就撞上章栽月一行。
现在是小五控局,决不能让他坏事。电光火石之际,谢四拽出苏木,阖上大门,守在门前。
与此同时,章栽月身侧的兵部郎中瞅见他,急匆匆趋来,一把扶住他行礼的胳膊,“天贶兄叫我好找!快快快,与我一道入内堂议事!”
兵部郎中,武将之佼佼,身形健硕孔武,可他双手使劲,竟愣没扶得动谢四,惊讶之余,看得谢四视线越过他,定定投在章栽月身上,他忙出言宽慰,“天贶兄虽是布衣,但功勋卓著,满朝皆知,我保举你入内,章大人不会过问!”
“大人激赏,下民愧不敢当。”
谢四拱拱手,目光依旧。
而章栽月此时也舒舒然,行至门前,顿足。
漫天雪尘飞洒,此间此刻,却是时空凝滞,二人四目相对,身量相当,一个玄袍一个狐裘,一个冷肃一个含笑,一个挺俊一个飘逸,都不言语,亦不动。
如此古怪的气氛,周遭随侍又不傻,当即就察觉到,旋即默默噤声,各自退开,留他们一左一右,各守一扇门扉,侧耳内堂。
“西北之事,我略有耳闻。”姚令喜迅速进入正题,“九郡仓储无存、河源军军需被截,除此之外,可还有旁的折损?”
她问得坦然,似乎就该她统筹一应事宜。
然而堂内无人回应,大臣们各自垂目,只道是公主理政,旷古未闻。
她坐上首,不就跟上首蹲了只猴儿做戏,闹着玩儿吗?!
就连此前在文昌帝君庙打过照面,对她赞赏有加的几位大臣,此刻都沉默以待。
毕竟小小丧仪,与帝国危亡,所差何止天渊,断断不可儿戏!
至于姚闻善在内的一众东宫属官,苦于拿不出主意应对,要腆着脸来求助章栽月,更是支棱不起来,无力为她撑腰。
这其中最难受是门下侍中,明明品阶与章栽月一样,所司事务甚至还压他一头,却惨遭夺权,沦为空架子。
清早,他就在宣政殿看太子殿下丢脸,现在又见这么寒碜一个“权太子殿下”,一天之内连遭两次暴击,他气得就差暴跳咆哮——跟着东宫简直没有出头之日,还不如躺平让章栽月主政算了!
同一时间,堂外二人,打破了平静。
“小阿喜披张虎皮,一个人在玩儿过家家么?”章栽月指尖接雪,轻轻捻化,“等日后我们有了孩儿再玩儿,岂不更好。”
谢四冷冷一笑:“你对我家小五,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