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仿佛火炉烘烤,慢火加热,日渐升温,肉眼可见的热气腾腾往上冒。
气息弯曲,如蛇般爬上身体,稍有不慎就会窒息。
在外的行人无一不喘着热气,大道汗水流下沾湿衣物,猛烈的阳光与渗汗的皮肤来个触碰,谁看起来都不好受。
道路的花草树木倒是格外抗造,挺得笔直,一点没晒蔫,反而开得茂盛。
不过人可不行,人会蔫。
好在一入夏,许秋筠就想起来装空调。
自己出游回来后把那个呼冷气的东西和周子安一形容,后者马不停蹄让人上门装好了,毕竟他自己也快热死了,平日大家待的后厅现在每天充斥着舒爽的冷气。
七月意味着夏日,也意味着假期。
周子安和裘南齐齐放了暑假,前者一放假就找不到人,到处逍遥快活,后者完全相反,每周按时来店里和许秋筠学东西,偶尔没注意时间,天晚了就直接在这住下。
连带着他的“贴身保镖”秦月明,一带一,搞得店里现在人口大爆发,分外热闹。
几个闲置的房间都铺好了床单,放上了生活用品。
天狗不喜他人领地有目共睹,江寻昼得知秦月明住进来后,以为对方被什么东西附体了。
但店是许秋筠的,住进来肯定是得到了许可,他不能直接把人赶出去,只能不时用审视的眼光观察他,稍有不对他会立刻出手。
许秋筠自然留意到,私下问他秦月明有什么问题,江寻昼坦诚告知。
听完,许秋筠欲言又止,耳边响起了当初秦月明给出的理由。
——“我不放心裘南一个人住在这。”
开玩笑,这里简直是整个五区最安全的地方,管你妖魔鬼怪,谁来了都无法靠近分毫,我看你就是想一天到晚和裘南待在一起。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距离产生美。”许秋筠问。
秦月明应对自如:“我只知道思念难熬。”
许·没谈过恋爱·秋筠:卒。
说不过的他只能来点实际的,摊开手掌,微笑:“那先付一个月房租和伙食费吧。”
秦月明一顿,倒没说什么,很痛快地给了大笔金额,想必这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许秋筠收下:“还有裘南的。”
秦月明:“……”
好了,这人就是在报复他。
回到现在,许秋筠沉吟半晌,幽幽道:“可能,这就是爱情吧。”
江寻昼:“?”
-
今天恰好所有人都在,大家围坐在电视前闲聊。
周子安端了几碗绿豆紫菜糖水过来,后面跟着陈知这个小尾巴,手上也端着两碗。
“快,给我喝糖水,这天简直热死我,真想放个空调在厨房里。”周子安坐到靠近空调风口的位置。
裘南说了声谢谢,刚想拿一碗,就有人递到了他手边。
“谢谢。”这声谢谢比方才小声了许多,裘南看了眼秦月明理所应当的表情,还是有点不适应,低下头认真喝糖水。
许秋筠不跟周子安客气,喝着糖水还顺口怼一句:“你有钱就能买,但你没有,你只是个没有经济来源的穷鬼高中生。”
风水轮流转,现在是许秋筠在资助周子安。
周子安皱起脸:“不是吧,这茬还记着啊。”
陈知老神在在:“子安哥,好好读书就能赚很多钱,很多人现在月入百万的。”
许秋筠笑着接话:“对啊,不过你作业还没动吧。”
放暑假那天,周子安背了鼓鼓一书包回来,里面塞满了卷子和辅导书。
嚯,这就是当代高中生吗?
“不是,怎么就月入百万了,小芝你别瞎看书,很多书都是瞎编来骗你的,夸张文学信不得。”
周子安揉揉脑袋,把自己揉成了炸毛,“暑假就是拿来玩的,上高三就没人权了,我要趁早享乐。诶,作业开学前赶赶就写完了。”
裘南不赞同地摇头:“别想了,赶不完的,我们还要提早开学。”
两人暑假后就是准高三了,高三生八月中旬就要回学校补课。
“人艰不拆啊。”周子安无能狂怒,但很快又恢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状态。
“对了,快七月半了。”说到日期,许秋筠忽然想起了这件事。他对坐在旁边的江寻昼说:“七月半那天你要亲自去守鬼门吗?”
“对。”江寻昼回答。
七月半,鬼门开。
连通人间与地府的通道会打开,届时,百鬼倾出。身为区主的江寻昼必须要亲自去看守,以防出什么乱子。
秦月明罕见开口:“需要我帮忙吗?”许秋筠他们照顾裘南许多,他想出手帮一把,算是还个人情。
江寻昼没打算让人掺和,刚想拒绝,却被许秋筠抢了先:“好啊,麻烦了。”
许秋筠朝他仰起下巴尖,像是在说: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江寻昼了然,眼底浮现隐隐笑意。
夏日的夜晚本该是凉爽、热闹的。
今天平常也不平常,平常是指日历上并没有给这天赋予特殊的节日,不寻常则是街上人烟稀少,这座彻夜欢闹的城市被熄了火,开始沉睡。
许秋筠点开手机看了眼——22:30。
鬼门会在午夜打开,也就是从七月十四的二十三点直到十五的一点关闭。
期间,他们要做的就是保证这里不出乱子。
许秋筠和江寻昼走在街道上,旁边跟着一个判官。
崔判官问:“都准备好了吗?”
七月半这天崔判官要监守的是五个大区,纵然每个区有区主坐镇,可万一出了乱子他还是要及时赶过去。
每年这天他都恨不得有五个分身,每一个分身去一个区。
这次他特地来五区看江寻昼,因为他没经验。
“嗯。”江寻昼目视前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们鬼差人手够吗?”低沉的嗓音加上身上黑色的冲锋衣,往日冷淡的脸顿时平添一丝孤傲。
周遭慢慢降温,许秋筠扫了眼旁边的冲锋衣,那还是出门前他提醒他穿上的,怎么自己倒忘了穿多件衣服。
带着寒冽的风扫荡着整条街,许秋筠叹口气,打算忍着。
带着体温的外套落到身上,领子被它的主人往前扯,拢住了他的肩膀,领口传来了当初意外闻到的熟悉味道,像冬日的北风席卷日光照耀之地,寒意与暖意交错包裹。
冷冽。
带点苦味。
江寻昼表面色不改,收回的手不自觉攥紧,远没有表面那般平静。
自己仅是无意间看了眼,衣服就已经给了出去,就像是下意识的动作,未经过思考。
掺杂着本能意味的动作使他头脑发麻,过电般连通了某根神经。
“当然不够,好在今年你醒了,成为区主,这样我就不用调一堆鬼差来五区守着。有些鬼差不想干了就投胎,能一直留下来的没几个。”崔判官观察四周,没留意旁边两人的小动作。
许秋筠顿了顿,碍于两人在交谈,不好开口,干脆直接穿上。
走着,准备到门开之时,崔判官和两人道别。
判官不是常人,并不会有黑眼圈这种东西,但许秋筠硬是在他眼下看出了青黑的疲色,脸上满是被熬夜工作折磨的沧桑。
上次见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可能临近七月半,工作量剧增吧。
许秋筠觉得那个关于阎王把地府这个烂摊子扔给判官,自己跑去逍遥自在至今无人能寻的传闻似乎是真的,大家如今都默认判官是地府的掌事人,真正的幽冥主人却不见踪影。
掌管地府听着是件风光无比的事,但看如今的判官。
许秋筠摇摇头,社畜罢了。
还没工钱的那种。
崔判官不知许秋筠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一定吐血。
看了眼他身上多出的衣服,疑惑又惊讶地挑起眉梢,但很快就掩饰住:
“走了啊,我要去别的区,你们在这等门开吧。”
临走前还说了句,“下次、下次我一定会找时间去你们店里做客。”
说罢,红色的身影眨眼间消失在原地,下一秒出现在屋顶。
一抹暗红在黑暗中前行,活像厉鬼索命,转眼间消失在空中。
许秋筠:……这人能不能换个调调,大晚上穿红色到处晃真的好吗。
“鬼门开了。”江寻昼望着夜空,沉声道,脸上沉静依旧。
淡定的神情让许秋筠也跟着放心下来,就好像有身边人在,一切未知都不成问题。
眉心处微微发烫,是判官临时为他开的阴阳眼在作效。
风停了,整个街道安静下来,听不到任何昆虫叫声,地上的落叶没有动静,整座城市被席卷过的死寂,令人窒息。
寂静中,一个个白色的光团从家家户户中升起,到达一定高度后定住,内里有雾气在流动。
圆圆的,西瓜大小,看着挺可爱,跟夜明珠似的。
“等等。”江寻昼强势浩瀚的妖力铺开,探查着方圆百里的情况。
眉头微皱,“不太对劲。”
凝固的空气中传来“叮”的声音,一声,一声,有规律地响着。
铃撞击外壁发出的清脆铃响在空荡的街道格外清晰,距离很近,可江寻昼仿佛没有听见。
任何人都不会听见,因为声音只会传到许秋筠的耳朵里。
耳边不显眼的铃铛耳坠一下一下晃动着。
没有风,它却自己动了;没有铃,它却发出响声。
许秋筠伸手按住那个麻豆大小的铃,几秒后放下手,脆响消失了。
他说:“确实不对劲。”
他的铃响了。
铃铛是三师哥亲自做来送他的,一旦感知到周围有极度危险的气息便会发出声音,灵器认了主,只有许秋筠能听见。三哥知道他喜欢将美丽之物穿戴在身上,特地做成耳坠的样式。
他们在这站了几分钟。
整个街道始终保持安静,也正是因为安静,才显得不对劲。
“门没开。”江寻昼陈述当下的情况。
许秋筠心里抱着最后一点乐观:“可能今年通道开在别处。”
可说完,两人心里同时想起崔判官走前说的那句话。
——你们就在这等着门开吧。
正是因为每年五区连通地府的通道都开在此处,崔判官才让他们在这守着。
已经过去五分钟,周围一片死寂。
裘南和秦月明站在高处,脚下纵横交错的道路上到处是黑梭梭的鬼魂,占据了这一方土地。
这里位于市中心,脚下是条商业街,他们站在一间商铺的房顶上,整条街道尽收眼底。
灯火阑珊,随着踏入人间,鬼魂的身影越发清晰,有如化作实体。忽略掉残破的部位,他们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可在光线下就不同了,光照透过他们的身体,直直穿到地上,身体呈半透明的形态,人群拥挤的街道地上却没一个影子,如大迁徙的场面荒诞又诡异。
断手断脚的、只剩半个脑壳的、胸口一个窟窿的、下半身没了的、四肢诡异弯曲的,还有全须全尾的在其中脱颖而出,一经对比简直眉清目秀。
他们大部分都朝着明确的方向走去,以光团为指向,等着他们的是家与香火。
少部分的魂魄在一个地方飘荡,一脸茫然地瞎转悠。
秦月明伸手挡在裘南眼前,语气是面对别人不会有的温柔:
“不适应就别看了,把鬼眼关上。”
谁曾想裘南在一个月前还是个平凡普通的高中生,每天思考的只有作业和三餐,现在却站在了这里,注视脚下鬼影涌动的街道。
裘南用手将他的手拉下一段距离,这只手很热,温度爬上手心,酥痒传递至心脏,他没有把手松开。
“我能行,我要锻炼自己。”
说完,非常专注地往下看,留意是否有需要帮助的鬼魂。
他晃晃秦月明的手,示意他往一个角落看去。
老人站在路灯下,可能是近视加老花的缘故,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头顶的光线让他能勉强看见前路。
灯光洒下来,可这一片没有影子。
他扶着路灯,不知该去向何处,可心里有个声音反复告诉他——你知道,你知道要去哪。
老人摸摸胸口,明明那里已经不再跳动很久了。有股冲动快要撕碎外壳涌上大脑,不断诉说——在那里,快去那里,有人等你。
那里是哪,有谁在等他。
老人陷入迷茫,周围是陌生的人影,他们都有着明确的目标,自己的方向又在哪里?
他只知道确实有个人在等他,等他,直到等不下去了就换自己来等,这个认知从他闭眼那刻就扎入脑海里。
可关于那人,自己好像忘了,老人懊恼地揉揉鼻梁,那里有两道印子。
眼镜可能被那人摘下了,也不知道给他戴上。
视线里一片模糊,但他能看到面前多了两个人影。
裘南叫住他:“您好,是在找什么吗?”
老人不认识他,但觉得这小生没有恶意,便点点头。
一声脆响自耳边传来,裘南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老人不自觉地看向他的眼睛,金色的瞳孔仿佛旋涡般将他卷入,可相反的是,他脑子里越发变得清醒,蒙在记忆前的雾被旋涡卷走。
他知道要去哪了,他要回他和老伴的家,她在等他!
眼前的路变得清晰,他迈着急促的脚步往前走,哪怕道路不再是当年的模样,可内心有道指引,指引着他去到该去的地方。
走到一半想起那两人,不由地回过头。
原处早就没人了。
周子安坐在马路边,旁边是跟着来的陈知。
本来许秋筠不打算让陈知跟着的,可小孩很有主意,表示大千世界我要看看。
许秋筠劝不动,就让提灯和周子安陪着。于是现在两人坐在马路牙子上,身边是来往穿梭的鬼魂。
有个鬼魂见他俩坐在这,阴森无神的眼睛阴恻恻地盯着他们,像是在打量这两个异类。
周子安毫不客气地瞪回去,脸上面无表情很是唬人。
鬼魂看了一会就收回视线,察觉到此人不太好惹,继续往前走。
七月十五中元这天,鬼门大开,滞留阴间尚未轮回的鬼魂会重返人间,有亲人子孙祭祀的会回家接受香火供奉,没有供奉的则在街上游荡。这也方便了平日躲在阴沟里的妖魔鬼怪混入其中,趁机为祸四方。
很久以前就出过乱子,周子安不敢掉以轻心,时刻警惕周围。
周子安转头看陈知,脸上表情很快转化为担忧,他有能力自保,不怕这些鬼魂,可陈知是第一次见,他怕小孩吓着。
可他多心了,陈知睁着大眼睛环顾周围,仿佛在看什么稀奇景观,脸上有好奇,有惊讶,唯独没有害怕。
行吧,周子安继续摆着个脸,防止有不长眼的鬼魂凑上来搞事。
黑影涌动的马路上,一团深蓝色火焰格外明显,和半空中的光团不一样,燃动的火焰如神秘的鬼火一般,在此景衬托下更是吓人。
陈知立刻被吸引,问:“子安哥,那团蓝火是什么?”
周子安忘了陈知来古董店的时间短,怕不是没见过提灯:
“那就是提灯爷爷的原型,提灯这种妖怪是负责为人引路的。每年中元提灯爷爷都会出来为鬼魂引路。”
说罢,他摊手,“你不知道很正常,平时他就窝在店门口的纸灯笼里很少出来,我也就见过几次。”
“每到年末筠爷会给提灯爷爷换一次蜡,后来他去闭关,这项任务就交到我手上。”
陈知问:“蜡是什么?”
“蜡是燃料,是烛火燃烧的根本。但给提灯爷爷换的不是普通的蜡,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筠爷当年跑去东海买了一堆回来给提灯爷爷润养妖魂。”
深蓝的火焰来到一个迷路的魂魄面前,引领他往正确方向走去。
陈知惊叹:“好神奇,可是迷路的魂魄还有很多,提灯爷爷忙不过来,我们也去帮忙吧。”
说到这个,周子安脸色凝重。
以前许秋筠见他好奇,带他看过七月十五猛鬼游街。
出发前大家聚在一起,判官告诉他们鬼门会开在古董店附近的一个公园里,那片人少、空旷,江寻昼和许秋筠就守在那。
按照以往,鬼魂会从公园慢慢涌到五区南边,也就是这里。
但是方才鬼门直接在这条街打开了,黑浪如潮涨般一窝蜂涌入让他猝不及防,好在没发生异动,周边有前来支援的鬼差维护秩序。
周子安站起身拍拍裤子,不知道许秋筠那边是什么情况。
不过有情况他俩也能解决,对于两人的实力他非常有信心。周子安对陈知说:“走吧。”
公园那边。
被周子安赋予极大信任的许秋筠看着眼前暗流涌动的大道,感到无比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