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 第2章 小重山·贰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以此形容栖身紫烟山抚琴的游芷焕，再合适不过。而学徒，则充当了松下童子的角色。

游芷焕对学徒莞尔道：“回去没少下功夫呢。”

“师傅夸张了，我只是严格按照师傅所教的来。”学徒眼神飘忽，应答声略抖。

“你还想说什么？”游芷焕看着把心思写到脸上的学徒，问。

学徒忐忑不安，踌躇半晌才道：“师傅，当年跟您一道来紫烟山的寒崕先生，如今还好么？”

寒崕。听到这个名字，游芷焕面上的笑差点挂不住。

“你怎么知道他？”游芷焕状若平静地回问。失态？不可以。

“这……只是趁借琴的机会打听了些村里的旧事。我生于紫烟村，没法不好奇。”

“寒崕啊，他过得很好。”游芷焕如此语气，连自己都骗不过。可他还能说什么？

“周叔说，他经营小楼那会儿，寒崕和远游可是形影不离。”学徒此言，并非有意刺痛师傅的心。

“我和寒崕……说来话长……或许以后你会知道。”

学徒便不再多言，随后告辞，余下游芷焕对着寂静空山出神。

东宫太子、太子洗马。风华正茂。

游芷焕的父亲官至兵部侍郎，终病死在任上。失怙并未阻碍少年游芷焕向前奋进，他生来便是要做人杰的。

文武双全，执意武举，策论正中要害、惊艳四座，武艺令年长者甘拜下风。圣上钦点武状元，实至名归。

状元点是点了，他毕竟才十六岁，委以重任还是年轻了些。

圣上龙目一转，太子今年亦是十六。且将新科武状元派至东宫，陪太子演武，护其身侧。名号便借用古时官名洗马，称“太子洗马”。

东宫，游芷焕初见昭荃。那人天生一副帝王相，仪表堂堂，英俊非凡，游芷焕看得移不开眼。

殿下将来定会成明君，开盛世，青名永载史册。游芷焕如是想。

昭荃却无太子架子，将游芷焕视作好友，平起平坐。

起先游芷焕还有为臣的拘谨；后来与昭荃相谈甚欢，也顾不得那么多。

日夜相伴，互为知己；何其幸运。

游芷焕发觉昭荃已成为自己无法割舍的部分，放不了手。他既愿为昭荃赴汤蹈火，亦渴望完全拥有他。

这正是无关物质、刻骨铭心的恋慕，暗地生发，不论身份其他。

游芷焕立誓一生不娶，专行仕途——他要倾尽全力助昭荃开盛世。

同时，他十分清楚，昭荃身为时下的太子、未来的帝王，不会全然为他所有。

我尽享我的那部分，即是满足。

发完誓的游芷焕不会知道，昭荃无可奈何大婚时，满心都是他；也不会注意，习惯于冷落太子妃的昭荃心怀愧疚，不断以别的方式弥补她。

那时游芷焕以为，深埋恋慕与渴望，同他做把酒言欢的知己，已是幸极。

紫烟山之行所获，尽在游芷焕意料之外——的确太过疯狂，直上云霄。

重游紫烟山，四周景致，与多年前有何不同？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与昭荃对酒当歌不再有，如胶似漆亦不再有。

再拔剑，不舞豪情万丈，只舞离愁萧索。

汤药服毕，游芷焕低声道：“李德，你说这山，何日会变，何日会不见？”

“游公子明知，不言你我有生之年，就算千年万年，它都难变。”

高岸深谷，远不及事过境迁来得快。

幽夜，圆月一轮，格外醒目。

游芷焕在山腰闲步。李德保持一段距离跟在他身后，只怕他出意外。

徜徉云海，这是学徒拜师前常做的，也是他和昭荃曾做的。

昭荃似是无意地拉过他的手，十指相扣；游芷焕面色微红，却装作无事发生。

如此甚好。

圣上派太子微服至江南体察民情。太子行动一向高效，公事理毕时间尚有余。因此，圣上默许他在南边尽兴一番再回京。安分做事不逾矩的太子，除大婚三年仍无子女外，令圣上无比宽心，放松一下也好。

昭荃便带着游芷焕上了小众名景紫烟山。

何谓小众名景？来客不多，却无一例外对其大加赞美。文人雷淇在笔记中将山上紫烟村与桃花源相类，更是惹人好奇。

紫烟村，村民热情好客。“如何称呼两位？”

游芷焕迅速道：“远游。”

昭荃望望周遭高山，再望望眼前芷焕，道：“寒崕。”

此地，没有太子和太子洗马，只有阿荃和芷焕，亦即寒崕和远游。太子的一众护卫也收敛锋芒，扮作家仆。

游芷焕绕回小楼。明明那阵子经营得风生水起，怎落得如今废弃沉寂景况？

李德因向周先生租下小楼，便与其熟络起来。闲谈时了解到，来紫烟山的客多了，村里为适应，往山各处开发，不知不觉毁其特色。客人有感受了骗，赞美被唾骂取代，而坏名比好名更易传播，紫烟山又复来客寥寥之态。开发计划终止，紫烟村重回自给自足桃花源貌；小楼无客，只得弃置。

游芷焕听了李德所言，脑中盘桓“坏名比好名更易传播”，不禁大笑。

“游公子……”李德见多了游芷焕自嘲，仍旧免不了心疼。

陛下，快来救救他！

游芷焕想着紫烟山开发的坎坷历程，竟有几分像自己的过去。

“李德，回去吧，我倦了。”他挥挥手。

小楼旁汤池，面积不大，为村民引天然泉水所得，四季恒温，本就罕见，竟随来客离去被遗忘，实在可惜。

游芷焕右手轻触池水。汤池沐浴，已成习惯。原先求个洗净身子的内心安宁，倒没成功，噩梦照做。然李德说，池水养生，游公子如今体弱，多泡实有好处。且汤池现为他一人所用，还是不浪费最好。

氤氲水汽中，游芷焕眯眼。这能洗去什么？

“阿荃……”他不住呢喃，两三点清泪落入池水。

此刻，天地无你惟剩我。

入住小楼的寒崕和远游，亦发现这座汤池。

昭荃找到周先生，获悉花花小钱即可享受汤池沐浴。

“芷焕，我们试试这个。”笑容可掬，游芷焕怎能拒绝？

“一……一起么？”脸发烫。陪伴昭荃好几年，从未遇上这般情境。自制如他，也怕失控。

“不然呢？我看这池也不大，不若多给店家几个钱，只放我俩沐浴。”昭荃说得坦坦荡荡，游芷焕心猿意马。

“好……”游芷焕定了定神。再明显不过，只能选择同意。

周先生嘴角勾起一抹笑，多赚些总是好的。这两人，有点意思。

昭荃率先下水，目光有意避开游芷焕。游芷焕心跳得厉害，不知所措，在池边犹疑。

“下来啊，芷焕。”昭荃的催促声覆着水汽入耳，游芷焕险些足滑。

阿荃，你不能怪我。

得亏四面模糊，游芷焕潮红的脸亦看不真切。

昭荃声音懒懒：“芷焕，靠近一点。”

游芷焕额头直冒汗：“不……”

“嗯？”昭荃话中似有嗔怪意味，“芷焕，你讨厌我么？”

“殿下……下官绝无此意！”游芷焕本就紧张，听了此话，称呼都变了。

“慌什么？”昭荃语气暧昧，眼中水波盈盈，“芷焕不来，那我便去。”

水汽醉人。

游芷焕闭上眼。掩耳盗铃。

昭荃霎时一惊，游芷焕染上红晕的面容，怎这般摄人心魄！

“芷焕，我好喜欢你。”隐于内心深处数年的感情脱口而出，昭荃自觉不可思议。

游芷焕双眼猛睁，再难自制，拥住昭荃，水花飞溅，头埋入他颈窝。

“阿荃，我好喜欢你。”

“阿荃，我好喜欢你！”

绝望的泪，滚满面颊。游芷焕，还记得自己纵横沙场的模样么？若是这般脆弱无能，如何配得上他的喜欢？

游芷焕离开汤池，步回寝房。凉风习习。

过去多年的事，何必记得那么清晰？

徒添伤感罢了。

便是连那寝房，也在明示。至于自己重返小楼后选择那间住下是有意还是无意，记不清了。

他们昔日同游紫烟山的痕迹，到处都是。

……

时逢金秋，夜凉如水。

得知自己与昭荃两情相悦，游芷焕一时不知该讶异还是该欢喜。迹象实则不少，而主观否定使他忽视了那些。

幸甚，幸甚。

游芷焕推窗，一地月光。昭荃眼里柔情四溢，似在发出邀约。他们方才互通心意，却像已然相恋许久一般。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游芷焕不禁迎上去，在昭荃唇上深深镌下一吻。

昭荃岂会满足？

他指指不知哪里来的小瓶。“芷焕……”唤得过分旖旎，好似勾诱。

游芷焕粲然一笑。如此尊贵的昭荃，会主动为他放下身段。暗中渴望多时，竟有所得。

水到渠成，不分彼此。

次日清晨，昭荃酸软着起身，哑声道：“芷焕……若我要回来，你会介意么？”

游芷焕先是一愣。转念一想，是他，如何会介意？

紫烟山没有太子和太子洗马，只有一对神仙眷侣。

游芷焕早先想都不敢想的比翼双飞生活，竟能持续到昭荃登基。

鞑靼犯北疆，社稷危矣。

关键时刻，圣上忽然驾鹤西去，太子一夜之间成了天子。

游芷焕在东宫待了那么些年，功劳苦劳皆有，升官理所当然。

昭荃心中虽有不舍，但他的芷焕，天生属于战场，自己不可强留。

想到与芷焕切磋武艺数年，对方仍略胜一筹。昭荃笑笑，他就喜欢这般要强的芷焕。

游芷焕此后常驻北疆，与昭荃聚少离多。

终于，鞑靼不堪小打小闹，决心全力出击，背水一战。

昭荃亦殚精竭虑应对。送大军北上时，他见了游芷焕最后一面。

只得一个拥抱，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阿荃，待我凯旋。”

信字成空。

之后种种，无人能料。于大厦将倾之际，力挽狂澜。

若非为他和他的国，自己何必这般生不如死？

已然了却君王天下事，不若痛快作结。但是，为国征战经年，他想为自己好好活一下。

是啊，游芷焕，自私。有罪否？

惟有他了解自己。于是，忠诚的李德来了。

李德好意劝道：“游将军，你真不考虑见见圣上？”

如何再面对他？

京城没有神仙眷侣，只有孑然一身的天子。

紫烟山没有神仙眷侣，只有心灰意冷的抚琴者。

“游将……公子，你都晕了一天半……外面有人找你。”李德的声音在耳畔起伏。

“谁？”游芷焕坐起。此回昏迷，更似心病。

反正不是他。

“师傅，您病了么？”是学徒啊。

“并无大碍。”游芷焕轻描淡写道。

“师傅，是不是我说错话了？我不该提……”学徒看上去无比自责。

“不。只是我走不出去。”游芷焕利索下床，“你去老地方等我。”

学徒恭敬地离开。

小楼依旧，道路依旧，云雾依旧。他甚至可以寻遍故地，若他愿意。

不过物是人非。

感觉这文并没有很虐，你看回忆多甜啊Qw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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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重山·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