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时蟹肥,宫中今晨便运来了好几箱冰块镇着的蟹。
江霁月用完午膳,便吩咐着人开始着手今晚的夜宴。这蟹自然是重头戏,宫里特派御厨来亲自料理。要江霁月忙的其实并没有多少,她核对了两轮宴上席位,还得了空闲,小憩了一会儿。
午后悠悠醒转,床帏上坠着的珠帘还映照斜阳余晖。江霁月抬手掩住上眼皮,挡住了那过于刺目的光线。她叫来棠梨,问道:“大殿下回来了吗?”
棠梨摇头:“尚未,要奴婢遣人去京司寻大殿下吗?”
看样子,褚炀还没把她来过的事告知沈淮,估计是沈淮在之前下了什么不许进门打扰的令,所以褚炀这老实人就一直没进去,兴许买来绸缎还是让守在外面的那个小丫鬟捎进去的。
“不必,你下去罢。”江霁月抬指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寝衣,自行披了外裳起身。
这时候席上邀请的宾客未到,但礼已经陆陆续续送了过来。江霁月垂睫一笔笔记着,看着礼册上一斛斛的珍珠、一匹匹的珍贵丝缎,胸腔突然有一股闷气,随着长叹逸出。
这般纵情享乐,想也知晓云京中无人从珍品编织的华美梦境中醒来,即便关外三城失守,即便战火正在蔓延。
她捏着笔的手不自觉地用力,骨节发白,衬得她本就冷白的手更寒上三分。
棠梨看在眼里,只当是自家小姐入了秋冬手脚发凉的老毛病犯了,吩咐一旁的紫苏去灌个汤婆子。
江霁月听到身侧声响,看紫苏出去,开口道:“你也回我房里,把我出嫁时带来的首饰衣裳收拾一下。”
棠梨一脸莫名:“皇子妃是想要把旧衣饰丢掉吗?”
江霁月摇头,说道:“你只管收拾了便是,等我去处理。”
棠梨虽不理解,但还是依命福身道:“是。”
目送棠梨离开,江霁月动手拾掇了一下桌上记录完毕的礼册,刚想眯会眼,三皇子沈洛与四皇子沈濯的礼就送过来了。
沈洛和沈濯是双生子,母妃为贤妃,曾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可惜这位皇妃命薄,怀他们时早产,生下孩子便撒手人寰。而两位被母妃拼命生下来的皇子也福薄,一个身子孱弱,被药罐子堆大,一个天生目盲,从不曾见过外界的模样。
正是因这两人身体特殊,所以其他皇子都离宫建府了,他们两个还住在宫里,如今这礼也是一并从宫里送出来的。
沈洛送了一座南海珊瑚摆件,沈濯送了一双羊脂白玉手镯。
江霁月看着雕花香木饰盒里的无暇玉镯,分出闲心想这东西被沈淮转送给外面那位佳人的话,当真是美玉衬美人,绝配。
整理礼单到傍晚,她再对了一遍席位与吃食后,这才得了片刻放松,寻了个地方倚着休息。
现在正是菊花开放的季节,可惜前几日连绵秋雨,开了的花都被雨打落,如今庭院里摆放的花卉,还是府中花匠在雨里拼命抢救下来的。
而今庭中稀疏的几盆奋力绽放,美则美矣,只是这样的美,像是虚伪又荒诞的繁荣,一如这华美皮相下摇摇欲坠的江山。
她收回目光,第一批赴宴的客人到府。
来的是仍在宫中尚未出嫁的五公主、八公主和九公主。
五公主沈瑜率先迈过门槛而入,见到江霁月,眼睛飘到了云层上面,招呼也不打,转头便问府中管事她家大皇兄在不在。听得他还没回府,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便自己走去内院玩了。
她与沈淮一母同胞,也不知为什么,很是看不起武将,连带着出身武将之家的江霁月她也是一万个不顺心。
江霁月从不讨好对自己有敌意的人,沈瑜无视她,她就无视沈瑜,所以后来沈瑜看到她便更不顺眼了。
八公主沈瑭与九公主沈璇并肩而入,同江霁月见礼道:“大皇嫂安。”
江霁月和煦见礼:“八公主、九公主安。”
这两位小公主倒是乖巧可爱,同江霁月玩得很好。
三位公主来后没多久,沈淮便回来了,身后跟着的褚炀不敢正眼看江霁月,但沈淮却面色如常,还将手轻轻搭在江霁月的腰上,面露感动道:“迎客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便是,你在府中忙碌了这么久,仔细着自己的身子。”
江霁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手,淡声道:“殿下说的是。”
沈淮隐约觉得江霁月是有些生疏了,可她平时累着了也不爱理人,只当今日府中摆宴她操劳过多,便没放在心上,说了几句话后便返身去迎其他的客人了。
江霁月也欲转身回席上坐一坐,目光瞥见在一旁木桩似站着的人,轻声道:“今日之事,你最好把阿蓉给撇出去,不要让大殿下知道她也在场。”
“您想要做什么?”褚炀是呆,不是傻,听她这么说,便知道她一定不会轻易放下此事。
可江霁月只轻笑一声,而后将被秋风吹乱的发丝一并别到耳后,摇摇头,转身离去了。
今日的宴席与往日的宴席并没什么不同。有乐有舞,有美酒有佳肴,宾客与圣上齐举杯,庆贺大殿下福祉日盛,漫长的宴饮便熬到了临近结束。
江霁月面前的蟹一口没动,蟹肉性寒,她这身子吃不得,也早就在宴席安排那里把自己桌上的蟹给撤掉了,偏生沈淮与人觥筹交错时瞥见她的桌上没有蟹,以为她吃得快,还吩咐人把自己的蟹摆到她面前。
江霁月喉头滚动,分明没闻着什么腥味,却只觉得恶心。
她掩了掩唇,起身行礼,打算同圣上告罪,想要先行离席。
沈淮生母良妃眼尖,瞧见了她方才的动作,还没等她开口,便问道:“可是闻见了荤腥,身子不适?”
江霁月看向她,那位一贯雍容华贵的妇人现今眸子亮得吓人,目光若说是看向她,更像是在看她的肚子。
江霁月知道良妃在想什么,她笑得端庄,从容道:“回母妃的话,席上佳肴鲜美,哪有荤腥?只是下午时便没什么精神,已经寻大夫请过脉了,大夫言说只是过于劳累,歇息一番便好。”
听她说大夫下午已经把过脉,良妃知道心里想的没戏了,眸子骤然变冷,连看江霁月一眼都懒得看。
圣上出言让江霁月先下去休息,她谢恩告退,转身时,眼睛同样没了温度。
良妃也不喜欢她,她一直都知道,这种不喜欢同沈瑜的天生歧视不太一样,因为江霁月刚嫁给沈淮的时候,她还不是这个样子。
江霁月的父亲是南淮战神上军大将军,叔父是南中大将军,嫁沈淮的前一年,两位哥哥刚入军便取得不菲的成绩。
这样的家族收归在沈淮手里是相当大的势力,不管是出于利益考虑还是江霁月这个儿媳妇真的合她心意,反正最开始,良妃待她比待亲女儿沈瑜还要好。
到后来成婚三年江霁月肚子也没动静,良妃便急了,偏生当年沈淮为了证明自己的诚心,发誓绝不纳妾。沈淮膝下无子,良妃就将一切的错都怪在了江霁月的身上。
江霁月原并不将这回事放在心上,也觉得这样不会影响她与沈淮的感情。
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沈淮的母亲和妹妹待她如何,她不在意,可她却从没想过两人之中,竟然还插入了第三人。
心不是在这一刻骤然死掉的,只是万千件不起眼、却足以说明问题的小事,让她猛然发现走到这一步也在情理之中。
他与她同床共枕三年,不知道她体寒不能吃蟹,今日佯装儒雅知意的丈夫,将自己的蟹分给了她。
嗯,传到外头,又是光风霁月大殿下的一桩美谈。
屋中灯花跳跃,像是已经燃到了末尾,江霁月不知前厅宾客是否散去,想了一想,还是叫人进来换了灯芯、添了灯油。
沈淮今夜一定会来,因为她席上身子不适,为了装一个完美的夫君,他一定会来寻她聊表自己的“关心”。
等他来的时间里,江霁月坐在书案上,打开一旁的木匣,从中拿出来一沓厚厚的家书——来自她的父亲、叔父、兄长与小弟。
沈家除她之外,皆在北战场的防线上。
习武的人家,总有异于常人的单纯。
当年江行旌斥退十几个前来求亲的权臣之子时说过,他的女儿所嫁的夫婿,枕侧必不能有旁人。
同僚听闻,曾笑过他:“人家把你女儿骗娶了去,后院再纳几个小妾,那又如何,你女儿已经要不回来了。”
江行旌剑眉一横,说道:“谁说要不回来,他若敢辜负我家阿河,我抢也要把人抢回来,她受欺负了有我护着,天塌下了有我顶着。”
过往种种,想起来是既令人动容又令人发笑。
江霁月一页页家书看罢,将它们放了回去,拭去眼角的湿润,心想,父亲不在,她自己也要护着自己。
肩头突然被人轻轻压住,江霁月侧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际。
也不知道沈淮是什么时候来的,没让奴仆出声见礼,她走神走的厉害,就没注意他已经绕到了她的身后。
“想家人了吗?”沈淮看到江霁月收起的家信,问道。
江霁月垂睫,胸腔隐有一种躁动,她深吸气:“是,想家了。”
“待岳父他们班师回朝,我便陪你回江府小住一段时间如何?”
这种话,若是让京中的小娘子们听见,必会感动倒一大片。
可江霁月已经不会轻易上当了。
她心绪平稳,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如果可以,我想一直住在江家。”
沈淮放在她肩头的手一僵,似是在思忖她这话是任性还是戏谑,江霁月不欲与他多言,从一侧拿出早就写好的和离书,轻声道:“我们和离罢。”
他看着她葱白的手指捏起和离书,抬手举给他,整个人没有回头,目光只低低地落在书案一侧,放着家书的地方。
沈淮在打开和离书之前,都在想里面是不是她给他的生辰惊喜。
可是没有,展开的纸张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和离书”三个大字,最后已经签上了江霁月的名字。
“为什么?”沈淮放下和离书,把住她的肩头,让她转身,面对他,“是不是今日小五又找你麻烦,让你委屈了?”
江霁月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死水。
“是母妃?”沈淮撤开一步,问道,“她又说不中听的话了?”
江霁月唇线拉直,她方才卸了妆饰,如今唇上没有唇脂,可单是原本的唇色也灿若烟霞。
“大殿下,为什么我们之间有了嫌隙,你却总在旁人身上找问题呢?”
她将沈淮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拿开,徐徐道:“上月初八,我在殿下衣裳里发现一块手绢,上面的绣花较之绣娘手艺要粗糙许多,诚然,比我好一些,但我想殿下应当不会花闲钱额外买一件并不精细的绣货。
“上月十五,我听说大殿下在锦绣楼定了一间雅间,那处赏景极佳,地方却不大,我想殿下的朋友应该不会与殿下专挑在那种旖旎地方相约。
“今日,我瞧见一个小丫头,同褚少司说他家主子扯坏了人家姑娘的衣裳。大殿下,你说褚少司会认谁为主?”
沈淮张张唇,向来能言善辩的人现今却像个哑巴一般,欲言又止。
“殿下,给那姑娘一个名分罢。”江霁月说罢,郑重一礼。
“江霁月,你是觉得我辜负了你吗?”
“婚后三年,殿下待臣女很好,如今好聚好散,也算圆满。”
听江霁月这么说,好像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沈淮抓住江霁月的手腕,眉目微软,说道:“她是我幼时玩伴,后来因为家族获罪,便沦为了奴籍。你若不喜欢,我安顿好她后,可以不再去见她,她也永远进不了我的府门。”
江霁月摇头:“殿下,有些事情过界,就没有再商量的必要了。”
说罢,她手上用力,掰开了沈淮的手,活动一下手腕,说道:“棠梨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今夜签下和离书,我明日便搬回江家。在这之后,殿下想迎那姑娘入门还是维持那见不得光的关系,跟我无关。”
“你不能走。”沈淮撕碎了那封和离书,疾步追上准备清点行李的江霁月,咬牙道。
“殿下何苦如此放不下,”江霁月叹息,“是舍不得江家这把刀?殿下,成婚那日我便告诉你,江家不会依附任何一方势力,绝不会为夺储站队。”
“你若走了,江家知道你受了委屈,生了异心,我没法子向父皇交代。”
江霁月不可置信道:“你觉得我的家人会因为这种私情辜负南泽、辜负百姓?”
“即便他们不徇私情,在和离一事传遍云京后,只要北战场有战败消息传来,举京乃至父皇都会将此怪罪在我的身上。”
沈淮说罢,松开她的手腕,扬声道:“来人,将皇子妃锁在此处,严加看管,她身边的人也一同抓起来,若有任何消息传到府外,我拿你们试问。”
习武的人家果然很单纯。江霁月如是想。
就像如今,她没有想过,沈淮会不肯放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