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沈游将咸到齁人的红莲羹递给魏无酒,看着魏无酒吃得很开心,他竟有一种“红莲羹似乎也不是很难吃”的错觉。
可是红莲羹就是很难吃。
错觉真可怕。
沈游摇摇头,将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出脑海。
魏无酒对沈游解释这一湖红莲:“余晖小镇在古时候,最开始就是因为这一湖红莲而闻名。这里的红莲特别适合对丝绸进行染色,制作出来的丝绸颜色鲜艳,被很多豪族争抢做族中婚嫁的嫁衣。”
“后来工业兴起,红莲丝绸逐渐没落了。但我小时候我爸爸带我采过红莲,因为他想给妈妈送一件礼物。”
“那时候我爸爸带着我天天跑到这里采摘红莲,最终自己染成了一块红莲丝绸的手绢,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妈妈。”
“我妈妈感动到哭,拿着那块手绢擦脸,结果擦了一脸的红色染料,气得我妈妈拿了扫把揍我爸爸。”
想到小时候合家欢乐的场景,魏无酒的嘴角扬起的都是清淡的笑意:“那天我爸爸还想把锅推到我身上,说都是我没做好才让我妈妈染了一脸的红染料。我妈听过之后,气得又拿起本来都放下的扫把,又把我爸爸揍了一顿。”
沈游在一旁说道:“你爸爸妈妈的关系真好,你小时候一定过得很快乐吧?”
魏无酒点头:“对,我小时候啊,天天上房揭瓦。那时候我觉得屋顶的爬山虎特别好看,一定能做出漂亮的颜料来,于是自己拿了梯子爬到了屋顶。结果爬山虎拿到手了,我却吓得不敢从梯子上爬下来,吓得哇哇大哭。”
“那时候我爸爸妈妈都不在,还是最后邻居发现了,登上梯子把我抱了下来。我爸爸知道之后要拿鸡毛掸子抽我,还是我妈妈拦住了我爸爸。”
“结果晚上我妈妈发现我把她的口红拿去调颜料了,就和我爸爸一起给我来了一场混合双打。”
只是揍过之后,魏无酒的妈妈却亲自跑到很远的大都市里为魏无酒带回来了一套上好的颜料。当意识到魏无酒是真的喜欢画画的时候,他们最终决定支持魏无酒放弃文化课的想法,送他去学画画。
魏无酒抬起手摸了摸身侧的红莲,冰凉的花瓣上有的还有露珠未干,像极了他记忆中和父母在红莲湖上游湖的样子。
他小时候是个作上天的小孩子,那个时候也没有莲花不能采摘规定,因此他总是来到湖边采莲,因为他最喜欢红莲调出来的颜色,画画很好看。
只是后来红莲湖边立了牌子,上面写着“请勿攀折花草”;他的父母也因为空难过世,再没人陪他一起采莲画画。
一直到从红莲湖游了一圈出来,魏无酒看起来都没什么影响。但是从细枝末节处,沈游还是发现了魏无酒的兴致不是很高。
沈游这才发现他大概出了个馊主意——
余晖小镇处处都是魏无酒和父母留下的痕迹,故地重游,魏无酒如何会不想起他的父母?
这是必然的,也是因此,沈游一开始就没有想过魏无酒会回到这个小镇,这才导致他浪费了一年的时间都没有找到魏无酒。
沈游当真没有想过,魏无酒竟然会回到这个处处充满他父母的欢声笑语的小镇,日日怀念父母的音容笑貌。
但这些话沈游又不敢说出口。
他不提起魏无酒已故的父母,魏无酒只是会在心里默默思念;但若是他将这份思念挑明,魏无酒只会更难过。
沈游幽幽地叹了口气,将这些不应该说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
然而当他和魏无酒带着旺财走回旺财小店的时候,他脸上刚刚消逝的惆怅立刻消失了,整个人都如同一只护主的狗,惊诧得毛都炸了起来。
旺财小店紧闭的大门前多了一个人。
那人金发蓝眸,却穿着一身复古的长衫。不看他的面貌,竟仿佛是游子从画中走出来。
沈游认识这个人,他还知道魏无酒也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叫柏揽洲,中法混血,更是魏无酒在佛罗伦萨学画画时的同学,那个和魏无酒同名的天才画家。
但同样的是,沈游还知道,柏揽洲有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弟,那个蠢货叫维洛琉斯,没有中文名字,曾和沈游一样,是个职业机车手。
更重要的是,一年前,让魏无酒失去了双眼的那场车祸,就是维洛琉斯一手造成的。
当车祸之后,沈游抓着维洛琉斯的衣领问他,为什么要毁掉魏无酒的未来的时候,维洛琉斯说:
“我就是看不惯他踩着我哥哥扬名。”
沈游看着眼前的柏揽洲,整个人已经要炸掉了。他的手紧紧握成拳,看起来恨不得冲上前去揍柏揽洲一顿。
旺财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突然冲着柏揽洲大叫了起来。空荡荡的街头,这几声犬吠分外明显。
魏无酒看不见却也不是傻瓜,他听到了旺财的叫声,也听到了沈游停止了前行。
魏无酒皱着眉问:“怎么了?”
沈游没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魏无酒,眼底是沉沉的暮色。
魏无酒也是喜欢穿长衫的。沈游还知道,魏无酒喜欢暗色的长衫,他觉得暗色更有底蕴,是他想象中的书生意气。
沈游也喜欢看魏无酒穿长衫,穿上长衫的魏无酒真真像是书中的清俊书生,温文尔雅、芝兰玉树,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那时候沈游想,再没有任何一种衣衫能比长衫更适合魏无酒。
可是此时此刻,柏揽洲穿着和魏无酒相似的衣衫,仿佛他们才是同一个时代志同道合的友人,沈游不过是个外人。
沈游忍不住想,柏揽洲长的可真丑,一点都配不上这身温文尔雅的长衫。
沈游的不开心是个人就肉眼看得见,但柏揽洲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他忽视着沈游满脸的不情愿,慢步走到沈游和魏无酒身前,用一口很标准的本地方言说:“魏无酒,我是柏揽洲。”
他该是练习了很久,这口方言显得这样正宗,和魏无酒这个当地人没什么差别。
反观沈游一口和本地格格不入的普通话,像是个过客。
这样的想法出现在沈游脑中,让他的脸色更黑了。
沈游咬着牙,一脸恨不得揍人的冲动。
但魏无酒却表现的很平静,平静到像是他不过是在面对一个一直以来都保持联系的、但又没那么熟的同学。温和,有礼,不见生疏,却也不见久别重逢该有的激动。
魏无酒只是用那样一副惊不起任何波澜的语气说:“哦,是你啊,怎么来这里了?也不提前招呼一声。”
“我是来找你道歉的。”柏揽洲的声音中满是歉意,“当初维洛琉斯的事情我并不知情,等后来我知道了,想向你解释,却找不到你的人了。”
此言一出,空气都安静了起来。
旺财也不只是感受到了什么,冲着柏揽洲不停地叫。它甚至有些激动,若不是沈游一直牢牢地抓住狗绳,恐怕都要扑到柏揽洲身上,势必要让柏揽洲打几针狂犬疫苗。
而抓住狗绳的沈游却也是大脑一片空白。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柏揽洲看,眼底满是暗潮汹涌。
许久都没有人接话,柏揽洲从未受过如此冷遇。就在他忍不住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魏无酒反而问:“你为什么要道歉?”
顿了顿,他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问:“维洛琉斯?是叫这个名字吗?他……他是谁?我觉得有点耳熟。”
这样的问话反而让柏揽洲愣住了。
维洛琉斯是谁?
他的父母都有可能问出这样的话,但魏无酒怎么会这么问?
维洛琉斯是谁?
是因为一时冲动,便骑着机车冲向了魏无酒,导致魏无酒至今眼盲、不得不放弃他最爱的画画事业的罪魁祸首。
可如今,魏无酒却问,维洛琉斯是谁?
柏揽洲下意识看向沈游,却见沈游冲他磨了磨牙,无声做出了一个口型:“闭嘴。”
柏揽洲一脸懵逼。
紧接着,柏揽洲就看到沈游挽着魏无酒的手臂说:“我知道那人,柏揽洲的表弟,去找柏揽洲的时候不小心弄坏了你留在画室里的东西。他想给你赔偿,却找不到你的人了。”
“就这点小事啊。”魏无酒无所谓地笑笑,“反正我也用不上了,坏了就坏了。多大点事,怎么就值得你专门跑一趟。”
柏揽洲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魏无酒,又将惊疑的目光游移到了沈游的身上。任是他在来这里之前想到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他也没想过,魏无酒会是这种态度。
他想过魏无酒可能会气得指着鼻子骂他,甚至可能会抄家伙揍他。柏揽洲想,这都无所谓,毕竟是他欠了魏无酒的。
是他酒后失言表露了对魏无酒的嫉妒,又拉着维洛琉斯喝了许多酒,维洛琉斯才会酒精上头不管不顾,直接开着机车撞向了魏无酒。
说到底,都是他的错,魏无酒怎么对他都是应该。
可是柏揽洲万万没想到,当他做足了准备来到魏无酒面前的时候,遇到的竟会是一个对一切都茫然无知的魏无酒。
魏无酒不知道维洛琉斯,也不知道他的眼睛究竟为何而盲,他甚至还用对待老朋友的心情对待柏揽洲。
对比之下,柏揽洲只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人,一个心思丑恶的小人。
柏揽洲惭愧地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