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山长院的房间内,曹山长重重放下手中茶杯,瞪向窦敞,“今日你未能成事,想来是老天爷给你的忠告,你怎么全然不知收敛?”
窦敞没有丝毫慌张畏惧,坐到曹山长对面,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姨母的书院再安全不过,今日这事纯属意外,与老天爷何干?姨母您别忘了,您教过我的,这世上本就是权力越大、地位越高的人,性命越贵重。那些女子出身低微,没了多少个都没人在乎,有什么可怕的,我何需收敛?”
曹山长曾在宫中多年,倾轧之事见过太多,红颜转瞬成枯骨,在她看来便是寻常。但是——
“那些女子固然低微,脆弱易折,但最初我无意帮你做这等事,甚至对你所作所为毫不知情。若不是有一日我无意间撞破,你对我苦苦哀求,说若是让你父亲知道,你必然会被赶去乡下,再无出头之日,我也不会帮你。”
窦敞闻言,声音软和下来,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好姨母,自小到大数您最疼我,我心里清楚。父亲和母亲嫌我不争气,从没正眼瞧过我,菱娘也那样羞辱我,关心我的只有您。您若不帮我,我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窦敞动之以情,曹山长态度放软,道:“那个叫姜苓的,我过几天弄过来,你且等等。这次之后,你回家用心读书,还是有考中的机会的,不要放弃。”
窦敞连忙下榻,对曹山长恭敬行礼,“多谢姨母,我肯定听您的话。”
“嗯,你先回去吧。”窦敞再次行礼,将要走出房间时,曹山长又想起一事,叫住了他,“你和那个琵琶女的事,解决干净了吧?”
窦敞背对着曹山长,眼中划过一丝狠戾,转过身时却恢复了温和老实的表象,“解决干净了,那琵琶女想来是为了钱财,所以才污蔑我。已经有小报查明事实,还我清白。”
曹山长点点头,“那就好,你走吧,等我消息。”
窦敞走出房间,迎着日光微微抬头,无声地笑得放肆又得意。
他回想着“姜苓”的模样,纤细瘦弱,一身素衣,面色苍白但眼睛水灵,贫穷却倔强,固执地争着一时长短,仿佛这样就能出人头地。
窦敞莫名想到那个陷害他的琵琶女,和这个“姜苓”一样,贫贱,却想着争,想着向上爬。
因着青梅竹马的菱娘的背弃,窦敞对恬静温柔、敏而好学的女子又爱又恨。狠狠地羞辱她们,粉碎她们的尊严,欣赏她们的脆弱无助,往往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快感。
那个琵琶女和“姜苓”固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这种像蒲草一样柔弱又顽强的女子,若是能狠狠折断,看着她零落入泥,再也无颜见人,更无颜向上爬,不也很有意思?
窦敞低下头,摩挲着光滑的指甲,又感到血液在沸腾,内心的渴望在嚣叫。
这一次,他很期待。
是夜,纪莘无法入睡,不断回想着白日发生的事,脑海中一遍遍复盘,惊觉自己似乎坏了事。
想来想去,还是该将这件事告知陈氿。
纪莘在三斋院子里的矮树上抹了花蜜,开窗静静等着陈氿现身。
没多久,蓝色的圆胖小鸟无声落在树上,窗棂上映出陈氿身形,利落翻窗进入房间。
从舒筠被留堂开始,一直到两人回到三斋,纪莘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全程,而后道:“我看着舒筠被堂长带走,当时就慌了神,只想着找个理由赶过去。可现在冷静想想,我很可能已打草惊蛇。不过我看了房间里面,只有山长和舒筠,没见到窦敞。”
陈氿安静听完,这才道:“窦敞最近几日都有来书院,今日是一早来的,申时离开。”
“申时?”纪莘越想越糟,“香道课在未时,那么很可能窦敞就在等着舒筠,只是被我横插一脚,他没能下手,所以离开了?”
潜入书院的计划集合了多人心血,既是为过去受害的女子讨公道,也是为保护可能会被伤害的女子,若是因为她今日的冲动,坏了全盘计划,她真是罪大恶极。
纪莘手脚发颤,自责不已。
陈氿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纪莘。
“你听我说。”陈氿声音轻缓,似春日微风拂过细柳,亦似月色下温柔流淌的清泉,“你出现的理由合乎情理,即使坏了窦敞的事,但他不会起疑。只要他没有疑心,那就还有机会。往好处想,虽然今日没收集到证据,但至少舒筠无事。”
纪莘从没听过陈氿用如此语调和她说话,知他这是在安抚自己,渐渐冷静,问道:“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既然已经表现出争先要强,那就要做到底,坐实这个特征。至于窦敞,他已经按捺不住,肯定还会出现,等待即可。下次舒筠再被叫走,立刻联络我,我来拿证据。我向你保证,不会让舒筠受伤害。”
“好。”纪莘应下。
陈氿临走时,纪莘怔怔的,似乎还在懊恼自己的冲动。
烛火摇曳下,纪莘的影子瘦削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让陈氿没来由地心头一软。
然后在翻窗落地时,陈氿突然崴脚,险些栽倒在矮树丛。
陈氿站直,用力甩甩脑袋,果然不能七思八想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都该收一收。
其后几日,纪莘在山长房间大闹的事被迅速传开,人人都说有个新来的叫姜苓的学子,嫉妒同窗,爱出风头。
纪莘不能解释,还要维持着争强好胜的性子,事事争取拔尖,言行举止颇为高调。
又是一日香道课,三斋诸人出发去上课时,岳丹儿小跑到舒筠身侧,挽住舒筠胳膊,拉开舒筠和纪莘的距离。
人虽然拉开了距离,说话的声音却不低,清清楚楚地传到了纪莘的耳朵里。
“阿筠,有些人看着和和气气,却见不得别人好,这种人你可得看清楚了。你固然是脾气好,但也得离这种人远些。”岳丹儿如是说。
舒筠没说话,她满心不解,可又不好意思问。她真的不懂,姜苓一边对她不满,一边又要时时刻刻黏着她,这是个什么路数?
其余人也不愿挨着纪莘,三三两两地搭着伴,越走越快,把纪莘甩在了最后面。
沈滢发觉纪莘落单,略走慢几步,等着纪莘跟上。
纪莘感激地对沈滢笑了笑,沈滢轻轻叹了口气,道:“阿苓,这次你确实做得过了。我们自当努力向上,但这不代表你要阻碍她人向上。”
纪莘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可真是有苦说不出。
香道课结束,堂长又留人,但纪莘没想到,这次留的是她。
在回廊间行进时,纪莘问道:“堂长,我们这是去哪里?”
堂长不咸不淡地回答:“上次山长叫舒筠去调香,你不是不满么,这次轮到你了。”
纪莘大惑不解,是窦敞再次下手了吗,可这次为何是她?
堂长见纪莘闷声不语,狐疑地转头,纪莘嘴角牵起笑容,装作得意的样子道:“多谢堂长给学生机会,我一定好好表现,不辜负堂长,为山长调出满意的香。”
堂长轻呵一声,复又向前走。
纪莘亦步亦趋地跟着,稳住情绪,脑中飞快捋清接下来的每一步,手握了握腰间荷包,还好东西都在。
趁着堂长不注意,纪莘从荷包内取出一颗小药丸,快速塞进嘴巴,不待药味化开便已吞下。
药是陈氿给的,是市面上各种迷药的通用解药。
在进入山长院子时,纪莘脚下突然一绊,摔在了院中东侧花坛边。
山长蹙眉看向纪莘,“你怎么回事?站起来,整理好衣服。”
纪莘做出一副懊恼的模样,低头诺诺地应好,实际借着身体掩护,悄悄将特制花蜜倾倒在了花坛中。
堂长领着纪莘进入院中东侧房间,同舒筠那次一样,房间中只端坐着曹山长一人,未见到窦敞。
曹山长正在烹茶,堂长和纪莘恭谨行礼后,堂长退出房间,只留下纪莘,依着山长的吩咐安静调香。
香未调完,但茶已烹好,曹山长自己不饮,却为纪莘倒了一杯。
青色茶杯被递到面前,纪莘心一横,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纪莘留意着外面动静,手上动作却连贯,压香灰,填香粉,提香篆,估摸着时间,该是迷药发挥作用的时候,便做出头晕的样子,倒在桌岸上。
大腹香炉被推倒在地,骨碌碌地滚了几圈,香灰撒了一地。
纪莘大气不敢出,眼球都不敢转动,趴着硬生生地挺了片刻后,听到山长没有半点感情的声音响起,“出来吧。”
房间内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根据声音,这人原来是躲在屏风后的。
一股陌生的、由名贵香料混合成的香气飘近,伴随着衣料摩擦的声响,纪莘又听到一个男子声音响起,“多谢姨母。”
这个人就是窦敞吗?纪莘想道。
纪莘心脏怦怦跳动,身体却极力控制着,不敢动一丝一毫。
曹山长并未回应窦敞,随后纪莘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应该是曹山长出去了。
那接下来,窦敞会做什么?
他们筹谋许久,终于等到这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