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之里 第24章 【双缚梦·03】

里见椿关店动身的时候，刚巧迎上一场骤雨。

台风依旧毫不留情地摧残着这座城市，他挎着黑色单肩包，撑起宽大的透明雨伞一头扎入雨幕中，跟着人群随波逐流缓慢向车站移动。青年精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穿情绪。惯常含笑的艳丽桃花眼低垂着，如秋水沉静，清冷疏离。斜风冷雨扑面而来，耳畔的蓝绿色羽毛耳坠于风雨中乱舞，却半点没有被雨水打湿的迹象。

新干线站台人满为患，四处都挤满了因台风列车延误停发而滞留的旅客。无处堆放的行李铺满进站楼梯，不少疲乏的旅客席地而坐，或坐在台阶上把头歪在扶手旁小憩。他倚在车站的立柱旁等候前往鸣屋的新干线发车，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好消息是，台风的影响在逐步减弱。所以尽管延误，还是有发车的希望。

由于昭奈破局，所以佐藤慎的委托当仁不让地落在了他的肩上。虽说对于昆虫不算特别感冒，但至少不抵触。截至目前为止，他仍对这个委托抱有几分兴趣。

里见椿悠闲地左顾右盼，被角落里成排摆放的扭蛋机成功吸引了注意力。他挑了一台和眼缘的，从可达鸭钱包里取出三枚硬币塞了进去。

咔嚓。

扭蛋掉落，他伸手取出。

是一只浅草绿配奶黄的游乐园天鹅船造型微缩摆件，看说明书上写，放进水里还能游起来。

可惜不是他想要的黄色鸭子船，看来这一趟他的运气一般。

里见椿耸耸肩，将天鹅船扭蛋顺手塞进包里。

“现在是广播通知，现在是广播通知。感谢各位旅客乘坐新干线，受3号台风影响，新干线部分停运，我们将竭尽所能保障各位旅客出行顺利。前往鸣屋的乘客，请乘坐恢复运行的西鸣铁道专线。前往伏净的乘客，请……”

迟到已久的报站音乐终于响起，等待一个半小时后，里见椿终于搭上了前往鸣屋的列车。他支着头靠在车窗上，窗外景物飞速倒退，天空一派阴郁的蓝灰色。

历经两小时，他顺利抵达鸣屋。

就是这里。

佐藤慎的住所。

里见椿仰头。

眼前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十层公寓建筑，浅豆沙色外墙，户与户之前使用挡板作为隔断，一层有六户人家。他对着地址走到二楼中间，按响门铃。

“叮铃——”

门铃落下时，房门应声打开。

一股混杂着酸味和肉类腐烂气息的浓烈腥臭扑鼻袭来，里见椿呼吸一窒，被硬生生逼退半步。

“来了。”

出现在门口的男人年约三十岁上下，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通红双眼。他比里见椿稍矮一些，怀中抱着一只闭目酣睡的小猫。青紫色皮肤黏连在消瘦的骨头上，原本清隽的面容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头发凌乱，形容憔悴。

最显眼的，是他挺着一个和身材极不相称的浮肿肚子。

肚子形状浑圆，大小直逼幼稚园里的羊角球玩具，凸起若隐若现。裹在身上的贵价T恤紧绷到极致，只要有一个多余的动作，衣服就会立马开线。

这颗肚子给予了他极大痛苦，迫使他只能一手扶住肚子倚门借力才能勉强站稳。看见里见椿时他话音一顿，下意识往回一缩，似乎不愿让这样的自己被人撞见。他皱着眉偏转身体，上下打量里见椿，疑惑地问：“请问你是……”

“耶梦加得，香樟树之里，”里见椿言简意赅地做自我介绍，他笑得一团和气，语气是惯常的轻佻，一边却强硬地挤进门登堂入室，“请问是佐藤慎先生么？是我接下了你的委托。”

男人戒备的眼神出现一道裂纹。

*

啪嗒。

原田幸子轻轻推开女儿卧室的房门。

里见昭奈在这一瞬间屏住呼吸——

想象中怪力乱神的画面并没有发生，这看上去不过是个温馨干净的女孩卧室。只是在开门带起风的一刹那，馥郁芬芳的花香再次袭来，让宁子也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阿嚏！”

优木宁子皱着眉揉揉鼻子。

“伯母似乎很喜欢花呢，从一进来就闻到了很浓的花香味。”

里见昭奈没有急着进屋，她与原田幸子并肩站在门口，微笑着旁敲侧击。

“倒也不是喜欢，”原田幸子表情略带几分踟蹰，“只是……”

她噤声，领着昭奈二人进屋。

房间粉刷成温暖的奶杏色，白色纱帘被风吹起，轻柔漫舞。窗边的书桌擦拭得不染纤尘，能够看出主人的用心。在窗台一角，同样摆放着一瓶淡粉色的小花。

房间中央是一张小型双人床，被单铺成素净的蓝白格，一位少女正静静躺在床上。

原田幸子走到床畔坐下，动作小心地为女孩儿掖了掖被角。

“三年了……小栗已经这样沉睡三年了。我和丈夫去过很多家医院，医生无一例外告诉我们，她的身体很健康，没有任何异常。可她无论如何就是醒不过来……”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从希望，到绝望，再到希望。

每当想要放弃的时候，看见床上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呼唤她的女儿，就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循环往复，无法挣脱。命运扼紧了她的咽喉，痛苦无处诉说，连尖叫都只能委顿成叹息。

原田幸子神情哀伤，嘴唇翕动着，近乎恍惚地喃喃自语：“小栗是不是也累了呢？是不是就这样放弃会比较好……”

里见昭奈细细打量床上的少女。

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少女睫毛卷翘，面色红润，恍如童话中陷入沉睡的睡美人。

怪异的是，她的嘴唇中，她的头顶上，她的耳朵里，她的手背上，一簇簇氤氲着浓郁香气的浅粉色小花以少女的身体为土壤，正轻轻摇曳着。

娇嫩的，惹人怜爱的，泣露垂首的小花。

从少女的口腔，从大脑，从心脏扎根，一朵接一朵，有力地扎穿织物的限制，生机勃勃地绽放。

这种花……

里见昭奈眯起眼。

晚香玉吗？

优木宁子随手捻起一朵晚香玉，细弱的花茎被折断的瞬间，伤口涌出几粒血珠。里见昭奈若有所思地看着花，抬眼问原田幸子：“所以这些花是……”

“是小栗身上长出来的。”她凝视着床上的少女，伸手抚过她的发顶，将花朵轻轻摘下。

“这三年间，她的身上不断长出这种花来，往往只需要十几天就能开出好几朵。一开始我会全都拔了扔掉。可是时间长了，我却舍不得了。毕竟……这是这三年来，小栗还活着唯一的证明……”

洁白细腻的花粉飘荡在空气里，暗香盈盈浮动。

原田幸子掩面而泣。

“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在她的左侧肩膀上，一朵浅粉色的小花悄无声息地探出头来。

“伯母，您的心情我们十分理解，”里见昭奈拍了拍原田幸子的肩膀以示安慰，若无其事地将她左肩上那朵粉色小花拂去，“可以给我们一点时间和小栗单独相处一会儿么？许久不见，我有好多小秘密想要和她分享。”

里见昭奈露出温和柔软的笑容。

原田幸子看了她一眼，含泪点了点头。

送走原田幸子后，昭奈关上了门。

她转过身，优木宁子翘着二郎腿坐在书桌前的转椅上。

“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里见昭奈往床边搬了把凳子坐下，“帮我望风，必要的时候叫醒我。”

优木宁子单手插兜，大半身子陷在书桌前的转椅里，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

里见昭奈轻叹一声。

比想象中棘手很多啊，这个委托。

她放松身体小憩，尝试叩开少女的梦境。

“欢迎光临我们的游乐园！”

“欢迎光临！”

“欢迎欢迎！”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热情招呼声涌入耳膜，花香幽幽袭来，里见昭奈下意识皱眉，睁开眼。

四五朵硕大的浅粉色钟形罩状花苞凑在她头顶围成一圈攒动着，看到她醒来予以热烈欢迎。

里见昭奈揉了揉眼睛，发现竟然是五个花头人身的女生。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青绿色无袖连衣裙，裙长到膝盖；手戴象牙白长手套，白皙匀称的上臂裸露在外，脖子以上的部位则是一颗晚香玉花苞，正互相交头接耳着。

在花苞之上，什么五官都没有。但如果仔细查看，会发现每朵花苞都姿态各异：有的半开，有的紧闭；有的是浅淡的珊瑚粉，有的则渐变为玫瑰色。

她下意识想要站起身来，瞬间被她们七手八脚按了回去。

“啊不行不行，不可以乱动哦！”

“在这里乱动可是很危险的！”

里见昭奈动作一滞。

“为什么？”

她们把她包围得太紧，让她有点搞不清楚现下自身所处的状况。

“因为啊——”

阳光洒下来，暧昧模糊的光斑在花首少女们身上跳跃起舞。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你来我往地推推搡搡，最后让出一个小小的缺口。

“你看！”

里见昭奈好奇地探头向外张望。

一丝寒凉的风抚平她的鬓角，她所在的位置，是一幢大楼中间层的露天平台，对面同样是一幢摩天大楼，黑洞洞的窗口密密麻麻铺了满排。不论向上还是向下，向左还是向右望去，大楼均无限向外延伸。两座大楼之间唯一的通道，就是她身下这架红蓝白三色交错高低起伏的波浪状滑梯，高度——起码有二十层，通向对面大楼黑漆漆的不知名深处。

而她，此刻就坐在滑梯口，除了在她身边围成一圈的花首少女们以外，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凉风习习，摇摇欲坠。

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啊！但是时间快到了哦。”

“说的也是呢，该轮到你登场了。”

七嘴八舌的花首少女们聚拢到里见昭奈身后，朝她背上轻轻一推，异口同声笑起来。

“那就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