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在广州云氏老宅五里之遥的东北方,是广州府衙的所在之地。
岭南与中原腹地的繁华不同,这里是三教九流,也是暗市汇集交易之地,私盐、贩酒,绸缎,古玩等各种来路不明的物品皆可在这流通转运,是以这里的情况非常棘手。
当幽深的夜幕再次笼罩,高挂的皓月昭示着又一个不眠之夜的开始,广州府邸内亮起无数大灯,将整个院落渲染得光明如昼。
前堂后院中人来人往,厅堂里是一片审案的严谨推诿,后院中是彻查卷宗的忙忙碌碌。
元莨在这十日中只有两日是厚着脸皮在云家老宅睡的,其他时候都在这翻阅从盐贩处缴获的账目。
每到这个时候,他过目不忘的本领就彰显优势,叫同行的巡盐官员大为震惊。
长史齐森是眼下广州风头正盛的官员,此刻他正一脸恭敬的位居下首,一番胸有成竹的样子,竭尽全力将自身清真廉洁的官望立住。
“大人,这些账目都是从私盐贩子那里查抄的,请您过目。”他谄媚道,将账本推到元莨眼前。
元莨此刻正半靠在实木太师椅上,一手轻揉眼眶,言书与剑棋分别立于左右两处守护。
“齐森,听说岭南之地有两大商会,一个是盐帮,另一个是丝行;其中,只有这盐帮多敛不义之财,而丝行倒是本本分分,从未逾矩,是吗?”元莨问道。
“是,不过据说这两个商会的作风表面上虽说天差地别,但内里实则所差无几,盐帮只是贩卖私盐,可这丝行……听说会掺和违禁行当,但丝行狡诈,所得利益时常济民,所以丝行在民间相当受爱戴,整个商道上,岭南丝行的名声也十分正好。”齐森回到。
“违禁行当?不查这回,看来这天下还真都是非不分了!”元莨骤然睁眼,眸光冷冽扫去,吓得噤若寒蝉.“是非对错,岂非一人之判,使团讲的是证据,而非捕风捉影和流言蜚语。”他拍桌断然道。
齐森擦汗,他自认为将丝行的假账做到滴水不露,不可能叫元莨如此轻易就看出破绽。
使团其余查账者皆是户部官员,大家见元莨这个态度,赶紧表态支持,毕竟这几天,元莨一个人就甩出不少错账,给那些试图蒙混过关者无数当头棒喝。
此时外头来人匆匆地走进屋内,在元莨耳边报告后,元莨便冷哼着,再次看向齐森。
元莨吩咐道:“让人将东西送进来。”
“大人……不用明天再审吗?”
元莨摇头.“齐大人若累,便去休息,我们这边不必陪着,兵贵神速,寻完盐,好回朝廷复命。”
此时来人抬上一口樟木箱子,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丝行账本。
“禀各位大人,这是丝行十八家商户近十年的出入账,请您过目。”
“十八家商户,十年账目,就这么一箱?搪塞谁呢?”齐森率先发难。
来者似预料会有此问,淡定答道:“禀各位大人,朝廷素来鲜少派人管理岭南商市,这也从来不是一个条理的繁华之地,旁的不说,就我们这丝行内,无一家托大。”
这就令齐森很难认同了,他刻薄道:“无一家托大?我看不见得吧!”
“哦?你说说看。”元莨难得开口主动问询。
“在岭南这地,商道中谁都知是盐帮丝会并齐,在丝行中乃云氏为首,属下也曾听闻云氏在江南一带生意做的极大,使团要彻查这云家,可能得费神了。”
“彻查云家?”送账本的人大为惊奇,“因何要查云家?是不准云家济世救人?还是不准云家向濒危商户伸出援手?如果大人们以巡盐为借口,就可以任意污蔑良商,那么国家立律令来做什么的?岭南商市多年无人管理,而上面缕找借口加税,若非云氏相帮,莫说丝行中尚存的这十八家商户,恐怕都被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说着,那人忍不住轻蔑地冷笑,“齐大人何不直接说,是想在在丝行的兜内抢钱?”
“这叫什么话?”齐森急道。
“遵成十年,岭南水患,官府向丝行募捐十万,择日不出就被问罪,是云氏念大家囊中羞涩,一人便出八成;遵成十二年,捐桥,要求丝会出资五万,云氏又拿七成,遵成十三年……遵成十八年,云氏现任少主初掌家族那年,官府要求更过分,齐大人忘了吗?”
“大胆!你敢攀污官府。”齐森脸色白了又绿,大喝制止。
元莨正听的入神,提及云归,他十分好奇。
“接着说,遵成十八年,丝行发生了什么?”李谙结束前头的审讯,正巧听到此言,边进来边问道。
“遵成十八年,云氏少主初掌家族,恰逢岭南遭灾,上头竟要丝行募捐五十万,否则……就禁止丝行贸易。”那人说的痛苦。
“然后呢?”元莨冷言问道。
“那时,丝行各家早被繁重赋税掏空家底,是刚及笄之年的云少主出面周旋,这五十万以物资形式发给灾民,同时接手了几处官府修缮不了的烂摊子才得以被放过!”那人说着将冷眼瞥给齐森。
“各位大人,这箱账本,多的是丝行进税募捐,小的句句属实,请诸位过目。”
李谙、元莨相视一眼,未再多言。
四天前,当他们在私盐的账目上刚查出点苗头时,这丝行便被牵扯进来,其中,丝行深涉黑市交易不说,还被标明了偷税漏税,欺行霸市,独揽市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丝行行事比私盐还要霸道。
“这……”齐森片刻的犹豫,才问道:“既然云氏在丝行地位如此重要,那云氏人呢?不是听说云氏少主人在岭南吗?”
那人明了地道:“各位大人!抱歉,出于情急,刚才并未自报家门,小人乃云氏布庄岭南分号负责人云杉;我家少主人的确在岭南,不过她此时正在道州主持捐路,一时半会回不来,但少主全权任命我配合官府调查。”
捐路?难怪十日不见人,她倒是会散金。
李谙看了身后的齐森一眼,有看向元莨,道:“你们退下吧!”
齐森,云杉听命告退。
望着一轮明月,元莨眸中皆是复杂的幽暗,他站起身来,走到这箱账本前面,随手抽出写着云氏香云纱的账本打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仔细核算,香云纱并不赚钱。
这小丫头,不赚钱的行当,每年还坚持开染,还有心思搞什么祭天仪式,心怪大的。
“尽染!”
元莨紧握着手中账目,自中毒醒来,这名字与他而言已是另一番情愫,十天来,他用尽招数想见到人,可是这没心没肺的姑娘,竟像玩笑般,神隐难寻,彷佛她从不曾在意过他伤之为何。
元莨不懂,这就是爱?或者像是极致的爱、念、涩、痛、痒……交相折磨着他难以自抑的身心,然而听闻她成长之艰辛,又都化为无尽的心疼。
心疼人人都欺她年幼……
心疼她无依无靠……
心疼她事事亲为,劳心劳力……
难怪他活了二十一年,从没有见过一个姑娘像她那样拥有得天灵秀,却又竭力隐藏稚子之眸。
因为她亲眼见识过世情的残酷,到如今,喜欢他,却又推开他,唯一能解释的,便是她发自内心的不安,若想打动她,或许只有给她安全感,填补她心中空虚许久的,对亲情,对爱情的渴望。
似是着魔,当云归将锟铻再塞他手,当云归舍己之危冲入林瘴追药,他便认定了,世间唯有她!是他满腔爱意的出口,短短十日,辗转的情思已成熊熊烈焰,即将将他焚情而尽!
“你也不必过度担忧。”李谙见元莨久久未动,开口道:“这些,只是云家在岭南经商的账目,云氏出身岭南不假,可真正发迹是在江南,正经来讲,云氏算江南商贾,在这岭南活动,无非是眷恋乡愁罢了。”
“这些……我当然知道。”元莨仰头,看向星空,想将这满腔的思念倾泻而出。
“那晚抢救私盐的船工尽数死于林瘴,广州刺史称病,派这齐森主持大局,可自打他来,线索是越查越乱,这又牵扯到了丝行,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引起商道中人人自危,不利于地域繁荣。”元莨道。
“所以,我们巡盐的动作要加快了,有云氏乃至整个丝行配合,效率就快很多。”李谙晓之以理,“另外,岭南盐地丰富,适宜发展,我已向陛下请明,重发盐引,规范盐业。”
元莨黔首,表示钦佩,“如此一来,于盐农,于朝廷,于正经盐商,都是好事,只是……这盐引,向来是被有背景者包揽,重不重派,怎么重派,还得细究。”
“所以……”李谙故意卖关子,绕到案前坐下,“此前,我与云少主讨论此事时,她倒是出了个好主意,考察申请盐引者资质时,着重考量其制盐技术的优劣,同时规范运送时的官道船道,对盐业进行全方位的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