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岭南林间有特别的清新雾气,此刻正挥洒在这绵延石阶之上。
昨夜急雨吹落的花叶成泥,浸润大地,寥香如故,鸟啼婉转,更添山幽。
元莨在云家修养有些时日,云归还特意拨去一个心腹专门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如此来往,二人关系也熟络不少。
今日他央求云归带其出门转转。
元莨还沉浸在活动自如的喜悦里,不小心踩到草地上的水坑,沾一脚的泥,拔出来时泥上落他个深深脚印。
泥污沾脚,他倒也新奇。
翠灵晒场前,云归纤细身影逆光而站,乌黑浓密的青丝被日光镀了层淡淡光泽。
这一段时间观察下来,元莨发现她是极喜欢穿香云纱的。
即便今日是最寻常的窄袖长衫,且颜色沉淡,绣花寥寥,却丝毫不见违和,更显得她沉稳气质。
云归在各道工序上巡视一圈,转头看男人坐在树荫底下发呆,朝他走过来时问道:“刚还吵着出来,出来了又坐着发呆。”
两个衣着统一的工人恰巧经过听闻,小声嘟囔道:“那小白脸是谁啊?瞧着脸生,翠灵场向来不许外人入内,咱们少东家怎么带他来了?”
“小白脸?”另一人听此一惊,转头看他,确实感觉那男子挺白,“不知道啊,可能就是一般伙计,咱少东家也不像是以貌取人的主,总不至于养……”
话刚说一半,云九犀利的眼神扫来,吓得那二人赶紧噤声干活。
其实元莨也不是觉得晒场无聊,只沉浸在自己意想里,他觉得这处山林既有野趣,也有景致,心想若是在这修建雅苑,引以山泉,加之竹修兰幽,定是个能与爱人常伴的好地方。
“元莨,少主跟你讲话呢。”云九冷冷的道,他对元莨一贯冷淡。
元莨神游九虚过后回神,越过云九,转而问道:“这就是在染香云纱?”
他看向云归,对旁人的冷淡无所谓,对这流水线似的染场提些兴趣。
“劳烦替我讲讲。”
元莨迎着潮湿水气而去,依次看向呈装不同红色液体的木桶,他伸手往里搅了搅,倍感神奇。
“这是染香云纱必备的薯莨汁。”云归悠悠上前,给他解释道:“听说过吗?香云此纱,可谓是出淤泥而染,灼烈日而华。”
“你看那边,”云归随手一指,元莨随之看去,“那是工人在封莨水,就是把莨水均匀的洒在过过头水的布料上。”
“然后就是反复的封莨、煮炼,封莨、煮炼……直至过乌。”
云归从小对这香云纱制作流程耳濡目染,也算是达到匠人级别。
“过乌?”这类专业术语,元莨一时理解不了。
“对,就是挖乌泥,均匀的涂抹在浸过莨水的丝绸上,经过日晒,使布料形成香云纱特有的棕黑两色。”
讲这些时,云归的眉眼间蕴含的不是温婉和娇媚,而是异于寻常女子的风采和自信。
往常的她貌似美若芙蕖,素净的脸上含着和煦笑意,总能叫人如沐春风。
元莨从未见过如此独立女性,好感倍增。
是夜,元莨居住的沉香园。
沉香园占地不过半亩,总共也就两间屋子,云家人少,大多数时间这里都是空着。
元莨自幼生长在北方,对这湿热的岭南气候有些不适应,傍晚时还因踩上青石缝上生出的青苔险些滑倒,就连这晚间的风都夹杂着热潮,黏腻的叫人不舒服。
元莨五官立体,侧脸尤为漂亮,睫毛纤长而浓密,鬓线分明,俊朗十足。
在烛火的映衬下非凡再添几分,不禁的看呆临时被文管家打发来给他送东西的婢女。
那婢女敲门得许后推门而入,行了礼,将手中的衣裳搁在了桌子上,红着脸道:
“公子,文管家说这是少主命人用香云纱做的衣裳,请您一试。”
元莨坐在桌前,随口“嗯”了一声,心中却是略有触动,白日才参观完晒场,晚间竟然得赠了衣裳。
他在这云府修养许久,伤势见好的同时,也得想着正事,巡盐半道受阻,再找不到解决之法,上头怪罪不说,到底还是朝堂受损。
本来云归日日都来,但今天自午膳后她便出门办事去了,到现在都不见回来。
云归这边则是来到另处库房,她并不晓得家里还有人等。
站在这潮湿过分的库房中,云归伸手,轻轻抚摸这斥巨资囤买的胚布,但触手怪异,胚布轻轻一扯就被扯碎。
这是染香云纱的胚布,酥成这样根本没办法再用。
一切都在昭示祸不单行,云归气的手都在抖。
这些货是她年初囤的,本以为行事够隐秘的,却不想还是被盯上了。
按理说这些胚布才存放不久,不至于此,事出反常。
云归才接下一大笔香云纱订单,工期很赶,当务之急是要安排人手在各个商号之间调货,总不能砸了云氏香云纱老字号的招牌。
心急如焚,云归吩咐云九将马车驾平稳些,跌宕起伏动势颠的她头有些疼。
一团乱麻,不知该从何缕顺。
还没等她走回自己院子,门口就有婢女急匆匆跑来,似是等她好久:“少主,元公子差奴婢一直等您,说您回来务必去见他一趟。”
云归颔首,表示知道了,但到底心里有事,脚下还往自己屋走,走到一半,突然醒过闷来,转道别院。
“这新做的香云纱衣衫,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尺寸。”她来了沉香园。
冷不丁的人声吓元莨一跳,他看云归自门外走进来,见她虽然含笑着讲话,但却今日却语调有些低沉,不知在外头发生何事。
“香云纱触肤柔软,轻润透气,应该能为你分散些岭南湿热。”云归拿起那件香云纱长袍,上面浅缀文竹样式,虚虚朝他的人影比划。
“我刚才试了,很合身,谢谢了。”元莨对她道。
“你让人等我半天,就是为了道谢的?”云归有些疲累,连带着有些暴躁,语音有些不耐烦,“抱歉,今日事多,我不是冲你。”
元莨见她往日那清澈的眼眸如今却有些波澜,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
云归忙着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口啜饮,也没抬眼瞧他:“囤货接连被人动了手脚,损失惨重。”
“是谁干的?你有仇家?”
“唉……”云归长叹一声,“是谁干的还不知道,但现在追查真凶不是当务之急,最急的是不能影响订单。”云归无奈道。
这香云纱市场本就被挤压很小,再不按时交货,生意更难做了。
“其实……你大约能估摸出我的身份,在宫……官场,我应该还有些人脉,若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衬一二。”元莨试探问她。
“可是你还得再留我一阵子,因为你这云家人口简单,上下一心口风还严,待时机成熟,再让我走,行不?”
元莨语调近很轻。
云归当然不会赶他,笑道:“我看你最近总找借口问这岭南商事,我这布号没啥可查的,若你放心,明日叫文叔给你喊来几个有见识的伙计,仔细聊聊。”
元莨首次公务,还很稚嫩,闻言凑近与她对面而坐,问道:“真的?”
“嗯,真的。”
“好!那便谢了。”
元莨回复的痛快,丝毫没有戒邸之心。
翌日清晨,
云归先安排人送出数封书信,然后将统管胚布的伙计找来。
等人间,云归就坐在堂屋喝茶,屋内还是她喜欢的木质香料,雕花窗棂隐约透进点阳光正巧打在她身上,凭添深邃。
“坐。”
见院外两个身影到来,云归道。
温尚凝也来了,与朱管事一道,分坐两头,他们二人,一个管辖仓库失火,一个受潮霉腐,都有些坐立难安。
“少主,老奴真是痛心!”温尚凝见云归久久不言,心中惧怕,先开口道:“这到底是天降横祸,还是人为置之,老奴实在不明。”
光听语义,他确实是一副很惋惜的样子。
云归还不答话,将汝窑白瓷杯再次斟满茶,闽了一口,缓缓说道:“温叔觉得呢?是人为还是天灾?”这话说的轻飘飘的,仿佛玩笑。
“这…………”温管事被问的犯难。
“我觉得是人为,不然那库房启用至今数十年有了,从未出过差错。”朱管事为人耿直,抢着接话道。
“千匹上等丝绸啊,数万两白银,就这么毁仓库里了。”朱管事痛心疾首。
云归冷眼旁观,只干笑两声,然后又紧接着来一句,“好在我姑苏仓库里存着万匹生丝,运过来也能把这笔香云纱订单顶上,”她故意停顿,观察二人神色,“做生意最讲究诚信,我们自己再出差错也不好误了客人订单,二位说是吧?”
温朱两位连连道是,他二人一唱一和,倒都没忙着把自己撇清。
云归放下茶杯,并没发难之心,异心者谁,她心中有数。
云归假笑着又训了几句话,将自己好说话的人设立住,然后佯装联系调胚布忙,将二人送走。
经商需演戏,没错的。
晚饭时分,文叔回来了,他今日被云归刻意支开,生怕他喜形于色,坏了大事。
“少主!少主!这蜀地回信了,飞信果然是快!”
云归本就没什么胃口,被这一搅合索性放了碗筷,接过来信拆看。
“少主,席家怎么说?”文管家急切的问道。
“席禹邀请我去参加他的生辰宴。”云归沉静的说道。
席家是蜀锦世家,席云二家祖上便颇有渊源,到云归这辈她也极其重视与席家的交往,这席家嫡孙席禹与她甚为亲厚。
原本这次是想着能在署地匀丝,请求信写去了,没想到席雨竟回了封邀请函。
云归有些头大,不知深意,甚至还联想到是不是首染那天没烧好香,不然为何今年的香云纱生意如此不顺。
“怎么了?棘手事情解决了吗?”
元莨也刚接待完客人,来云归这蹭饭。
云归眯着眼瞧他,过了初时那股新鲜劲,忍不住想给他甩锅,“莫不是你……” 浑身是血的倒在我的晒场,触了眉头。
“什么?”元莨被这前言不搭后语说的发懵。
“香云纱舒服吗?”云归到底没好意思将真实想法出口,赶紧转移话题。
“舒服啊,简直太舒服了,薄如蝉翼,轻润透气又不粘身,云归,你说的真没错唉。”
元莨实乃当朝皇子也,凭他高贵的出身,此前竟从没见过香云纱这样妙的布料,真觉太亏。
云归低头垂眸,只玩着桌上的茶碗,一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元莨,大名李铮,是皇帝和谢贵妃所出第四子。
谢贵妃乃名门之后,入宫便是专宠,所出元莨自然也成长为皇室最肆意的皇子。
此次山南巡盐本来只是让他挂个名头,皇帝想找个借口提前给他封王开府罢了。
却不成想两广地界这样危机重重,他还没来得及亮明身份,就差点被人暗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