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云度 第23章 铺开

山南河流大多绕遂川而过，今春雨水多，但怪的是诸河的水位较往年比下降不少。

朝堂怕影响山南轮作，是以时常调派物资支援，只是遂川无心调水，播下的物资也多被克扣，只是当地仅一半以下居民靠种庄稼过活，是以还显不出什么来。

河道水位下沉，这事说大不大，却能在漕运中闹得沸反盈天，往常排水巨吨的货船如今只能减载过半，才叫不被河道搁浅。

可惜黄碌心里并不在意这些，他对下属递来的一道道修闸截流的褶子视而不见。

如此枉顾民生，一心着眼自身官场得失的做派，全然失了二十几年前那方势要造福乡民的初心。

那寺庙依山而建，山势极陡，上山时就觉吃力，下山时更感困难，席禹一刻都不敢松开云归的手，二人相携着往下走。

云归最开始还有牢骚，走到最后，竟累到连一句话都懒得说了。

眼见山下拴马桩，席禹随手扯下一片树叶来，侧头冲云归扬眉。

云归昨日刚得罪了他，今日便多纵着些，只道：“可算下来了，我这两条腿，快迈不动了。”

席禹将树叶攒成一团，张手见叶脉褶皱，却丝毫未碎，转手又去撩拨路旁草蒿，引得草丛中的驻蜓罗蝶惊慌而去。

他松开云归的手快走几步走下岩阶，转身见云归还慢慢吞吞，没忍住手欠，将叶子抛向她，叶片迎风盘旋，虽不成团无大重量，但也挨到云归额头，而后一路擦着她的外袍落入脚边。

“手欠是吧你！”云归呲牙，对他忍耐到此为止。“幼稚！”

席禹笑，这才是他熟悉的云归，张牙舞爪，明媚率真。

“走，小爷带你去吃酒！”

说是吃酒，从山上下来，二人终于腾出空闲，席禹兴致颇高，带着云归逛集市。

遂州集市上没多少人认识席公子，他尽可同小商贩讨价还价，小商贩被他一张巧嘴来回说得心烦，“行行行，你说多少就多少，买了赶紧走！”

云归侧头过去，“就几文钱，你可真至于。”

刚在山上解决俩大麻烦，席禹和云归若想在这遂川铁矿上分羹，还得拿了正经批，或是与这州长官拧到一处。

才刚觉席禹靠谱，想不到他在这里为了几文钱的事儿费了不少时间。

云归无言以对，按她的性子，是会拿出银子结束攻防，可都怪早上走的匆忙，她没拿钱袋，只好忍着。

席禹心情大好，七七八八买了不少东西，他刚走几步，突然被个首饰摊吸引。

走过去，捏起一直琉璃钗细细打量。

云归看去，只觉那钗打得简约大气，并繁杂的装饰，阳光透过晶莹琉璃散到五光十色。

席禹觉得很衬她，顺势就要往她头上比。

云归吓了一跳，赶忙往旁边躲，“你可别拿我当比较。”

云归此刻依旧男装加身，两人的互动，引来摊主异眼，不知该如何推销。

她以为，席禹要买给他那些莺莺燕燕的，全身拒绝。

席禹叹息道：“切，又不是给你的。”

云归想说，就知道，刚要说回去，便被席禹揽过肩膀，一副好兄弟的做派，“上一碗居吃饭去，吃完再逛。”

席禹身上少了腻人的脂粉香，云归并不膈应他的碰触。

只是她太累了，揉揉额角，“你有完没完了，我真挺困。”

“哎，你还没说，怎么劝降那俩人的？”

“谈判话术，无非威逼利诱。”云归说得轻松。

“威逼利诱？我们都试了啊，你说的有何不同？”席禹问。

“我承诺了，祸不及家眷。”云归如实回答。

“什么？”席禹觉得她有些不自量力，“你做得到吗？”

将手深入中州，并非易事。

“做不到啊，先骗着嘛！”她玩笑道，实际心中早有成算。

席禹向来摸不透她，识相转移话题。

全志简来到一碗居时，席禹正哼着小曲翻看菜谱，全志简瞪云归一眼，道：“你说你啊，整天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也不挑挑。”

其实，他是席禹特意请来的，接下来的事，有仰仗全志简的地方。

由于知晓全志简嘴贱，又仗着年长，席禹本打算让着的，可一听他这话，席禹不乐意了，“嘿……全大夫，席某好心好意请您吃饭，倒还落了不是。”

全志简医术了得，嘴炮了得，精神头更了得，他听席禹这么说完，对云归道：“怎的，咱们云家差到吃不起一顿饭了？”

云归搓着手，“吃是吃得起，不过这顿，还得席公子买单，我出门急，没带钱。”

全志简轻踹一下云归垂在桌下的小腿，叹道：“你说你这么大的老板，出门竟能不想着带钱。”

云归嘿嘿一笑，“没事，席公子有钱，席公子请。”

因遂川矿山一事，席云两家已做好铺垫，全志简本无心凑这个热闹，可云归一个召唤，他便日夜兼程奔赴山南，都没来得及睡上几曰，又遭这俩小兔崽子惦记。

“全大夫，您请看这个。”席禹趁上菜的功夫，将新鲜出炉的遂川山势图递给他看。

全志简懒洋洋的，更不想看字，便一跷二郎腿，道：“念来听听。”

这是山川图，要怎么念？

云归浅笑，“就这么点事，念又不急这会儿，先吃饭！”

全志简回头，看了眼云归，继而将眼神落在席禹身上。

“把这见不得人的东西收起来，待会菜上齐了，没准有人要来。”

全志简出来时，元莨正无聊到在院子中乱逛。

莫皓檠在池塘边逗鹅，人禽较量的低吼穿水而来，元莨问全志简去何处，全志简只道吃饭。

可只需稍作思量元莨便猜出与谁吃饭。

于是元莨决定跟着全志简，全志简也没戳破，只坏心的绕路走，借着个马车交错的功夫元莨被堵在街角，全志简等半天未果，自己先来了。

就是要让那小子好找，全志简心想。

云归瞥一眼全志简，不悦道：“这一天天的……”

净给她找事。

全志简被看的心虚，起身去露台上，扒着栏杆找寻元莨。

“云归，你可知那叫莫皓檠的小子是何身份？”

“身份？很了不得吗？”云归只觉菜慢，随口问道。

“据黄碌得到的消息，那莫皓檠，是长公主之子，皇帝亲封的陇西小郡王。”

席禹的眼线了得，几天时间便插入遂州府衙。

“郡王？”这身份出乎云归意料。

“他说，他和元莨是表兄弟。”席禹继续道。

此刻云归的脸色已非常不好看。

两处仓库出事，顾家动了手腕，她和顾夫人一扫多年的相安无事，俨然有剑拔弩张之势。

至今云顾两家不过是维持表面平和，实际上云归更有自危之忧，加之遂州之行动了隐藏身份，恐怕要引起那边的无端揣测，奈何她还对盐行还有觊觎，生怕行差踏错。

席禹静观其变数日，眼见云归对元莨越来越热络，他怕云归像当年的云氏一样，深陷泥潭，头脑不清。

“长公主只有两个同胞兄弟。”席禹循循善诱。

云归继续沉默。

“其弟宣阳王，尚未婚娶，更无子嗣。”

云归的呼吸逐渐沉重。

她那双清丽的眼睛微睁，眼角眉梢原本还做舒展，但都被这话熏成了深深的困倦。

元莨从楼梯上来时，云归正背对他坐着，隔着宽大的男衫都能感觉云归的瘦削，这姑娘瘦得委实有些过分，元莨心想。

“我说怎的不见人呢，原来都聚这来了。”元莨道。

席禹闻言道：“欢迎啊。”

元莨往云归身边一座，而后还挪了挪凳子，更靠近她，几乎是本能，“干什么去了？昨儿睡得晚，起这么早吃得消吗？”

全志简见这仨人神态别扭，哈哈大笑，“还是年轻好啊，年轻好！”

席禹抬眸瞪那老头，云归却忙拖着凳子往旁边靠了靠，拉开与元莨距离。

“小二！菜怎么上的这么慢？”云归大喊问道，她满心只想赶紧吃完饭，回去睡觉。

元莨发懵，有些敏感，明明昨晚，二人感情更近一步的。

难道是他一厢情愿？

云归垂下眼睫沉吟半晌，谁都没再搭理。

全志简这才觉她神色似乎有些异样，陡然想起她来遂川实不为玩，大早上出门，定然有事发生，都怪他看热闹不嫌事大，总想让席禹与元莨对上，赶忙收住好事之心，有些愧疚。

元莨坐着尴尬，云归突然抬手给他斟茶，蓦地仰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也没干嘛，劳你挂心了。”

这话语调疏离，有些不讲道理。

元莨被说的紧攥紧自己衣袖，墨染的瞳仁深深注视着她，低声道：“是发生什么事了？”

云归摇头，想牵起丝笑，却显得古怪。

餐馆桌子不大，大家坐的距离极近，元莨清楚看见云归对他，眼中只剩一片孤冷，一时之间犹如水泼热碳，难受极了。

小时候，云归也曾参加过京城皇家举办的马球会。

当时皇后率领一干妃嫔莅临，表面上皇后乐呵呵的，实际上云归是见过她处置下人的狠辣。

云归这等将军府庶女，对京城都颇有阴影，更何况那波云诡谲的皇室，正可谓是避之不及。

依稀记得，倒是有个皇妃与众不同，还帮云归解过围，但那又怎样，云归十分清楚自己的斤两，从未想过逾矩。

天家之子，毕竟高不可攀。

当年顾玉洪带着十三岁的云归进京时，谢贵妃与皇后别扭，小产之后便带着元莨在洛都行宫住了两年，是以顾熳联合半个京城的贵族子女奚落她时，独不曾见过元莨。

一重身份，无数鸿沟，云归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