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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蒹葭居。
安喜率一众小黄门,跟着顾玉昭一起忙活了半上午,整治出一桌时令春宴。
在太子府的地儿,用太子府的人,办顾玉昭的宴。
宴请对象:大豫储君裴秀。
连妙手空空之神来了都要赞叹一声——
好一招空手套白狼!
终于忙活完的安喜,忍不住腹诽连连。他清楚的记得,就在七日前,这小子嚷嚷着什么‘欲回报殿下平素关照,身无长物,仅余巧思几许,欲治一桌时令清蔬,以共春时欢宴’。
明明是这小子对太子府的膳食不太满意,却打着关心殿下日常饮食的旗号。
油嘴滑舌,惯会讨巧!
就这点小伎俩,殿下看不明白吗?
哼~
他一个肚里没啥墨水的内侍都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太子偏偏吃他这一套,还笑着调侃了一句:“卿心可嘉,若孤满意,自然有赏。”
甚至,太子殿下还很是操心他难以驱策太子府奴仆,特意吩咐自己全程陪同,供其使唤和驱策。
唉,这样一来,这几日太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可就不是自己了,不知道会不会被其余内侍钻了空子……想到这里,安喜内心十分忧愁。
顾玉昭并不知安喜此刻正对她满肚子牢骚,她打理完一切,颇为满意,转头问了一句:“安喜,今日这样的安排,殿下会喜欢吗?”
安喜回神,中规中矩的回答:“奴婢奉命辅助大人办宴,不敢妄议主上喜好。”
顾玉昭耸耸肩:“好吧。”
太子殿下的这个贴身内侍,对她颇有微词,她看出来了,但不以为意。自己又不是孔方兄,自然不可能讨得所有人喜欢。
她只需琢磨太子喜欢什么就好了。
经过前几次在东宫和太子府的陪膳经历,顾玉昭也看出来了,太子在个人用度方面,十分的简朴。
只不过宫规和储君的规制摆在那里,一桌色色各样十几个菜,看起来是气派,但真正能入口的,其实并没有多少。
至于太子在用膳口味方面的偏好嘛,似乎除了不太喜欢过于甜腻糯软的东西,其它还真没有什么特别的倾向。
当然,她十分理解,上位者惯例嘛,是不能让人轻易瞧出个人的喜好和偏爱的。就比如,入职东宫之后,她偶尔会有一种太子对她亲切随和得过分,若不是身份有别,性别有差,她几乎会错觉太子想……追求她?!
错觉!一定是错觉~!
有了乾清宫伴驾圣人以备垂询应诏的经历,有了东宫泰和殿南书房随侍笔墨的经历,或身在局中、或冷眼旁观,她见惯了帝王笼络人心之术,便时刻告知自己,头脑要清醒。
只不过,太子为人宽和仁义,乃君子雅器,即便被笼络忽悠了,上太子这条船一准儿没错。
至于这次因为玩笑而包揽下来的治膳差事,虽然自己夹带了私货,按自家饮食习惯整治,多少会有些常规之外的风险,但料想太子即便不喜欢,也不会骂她。
那不就得啦~
午膳照自己的思路先试试,若太子用得好,那晚膳原计划照旧;若瞧着太子不大喜欢,那晚膳就照着太子府惯常的规矩来就行。
没错,因为今日休沐,她答应了太子要陪侍一整天,直到日落金乌,太子今日休息得是否放松开心,都算在她的工作绩效范围。
想到这里,顾玉昭感叹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弄臣了。
抛开无用杂思,一一检查好相应的布置,顾玉昭看了看钟漏,抬头说:“安喜,殿下在乐水轩吗?帮我照看一下这里,我去请殿下过来。”
安喜还来不及拉住这个冒失的小郎君,就见她三步并作两步的窜到了院门口。
*
另一边。
透过扶疏的花木间隙,一身月牙白斓衫的太子立在门外,正欲举手扣门。
裴秀其实是在门前已经徘徊了一会儿了,他来早了,又觉得似乎过于急切而难得的生出了一些不好意思的感觉。
正在踌躇之间,门却‘吱呀’一声——
忽地从内打开了。
“唉,殿下!”
比春光还要明媚的小少年,正带着一脸灿烂的笑意,看向他,惊喜道:“我正要去乐水轩请您,殿下却正好到了,这可真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裴秀微愣,‘心有灵犀一点通’么?
上一句可是‘身无彩凤双飞翼’。
彩凤……双飞翼。
无端的联想,使得心湖微荡,仿佛湖面最柔软的那一处,被暖熏的春风给狠狠的揉乱了一把。
裴秀轻轻的‘嗯’了一声,含笑睇了这人一眼,抬步向院内的花厅走去。
顾玉昭赶紧跟上。
正如前日安喜所言,蒹葭居虽不是客院中面积最大的,却在一番翻新后,两进小院树木扶苏,庭院精致而颇有巧思。
春宴就设在了由花厅临时延展搭建出来的藤架之下,半室半野,近看有山,远望有水,既有亲近自然的巧思,又避免了暴露与野的蚊虫滋扰。
负手踏入露台,檐下风铃声动,继而远处亭台、隔着帷幕,悠悠的响起了丝竹管乐之声。
露台上,一长条石桌饰以小巧的时节春花,简朴却生动。桌上两盏春茶,一两碟干果,二三盘前菜。
不过山杏核桃,甘草花生,香椿拌凉笋,干炸裹野菜等春野之物,均春泥粗陶制就,小小一碟,分量简朴,色泽明快,让人食指大动。
移目四顾,藤架下错落挂着一些时令干果,长桌前特设了一市井茶车,此刻红泥小炉上正温着一壶清水,茶车上几许粗陶小罐,茶具错落陈列,铺以扎染蓝巾,几许日常烟火,几许山野朴拙。
裴秀微微一愣。
他突然忆起,因为太后取药而不得不涉入流云阁的那一夜,隔着半湾曲水,偶然瞧见那个醉戏琉璃台的少年手持金樽玉液,美人环绕,肆意张扬。
又忆起,未见其人时,便屡屡听闻此人二十四楼台奢靡夜宴,击鼓高歌,染污罗裙,出尽风头,便自然而然的对有一个‘性喜享乐,好浮华雅玩’的粗浅印象。
却不曾想,竟也会偏爱如此山野朴拙的一面。
这使得裴秀颇觉新奇,仿佛眼中单纬艳色的锦罗,又另起了一个纬度添线混织,整幅织品更加立体多彩。人还是那个人,却让他得见此人的另一个侧面。
顾玉昭一本正经的介绍:“今日邀殿下赴宴,题干是春膳,应题却是节气,春令万物生发,宜放松、宜居山野、宜闲暇度日。”
裴秀笑着,不知道是赞她,还是骂她:“花架子倒不少。”
顾玉昭嘿嘿一笑,赶紧引着太子坐下。
手铃微摇,候于庭外的仆从便如流水般的上前布餐,然后悄无声息的安静退下。
于是,整个露台上,便只有两人独处了。
顾玉昭虽特意安排了不用仆从侍宴,但却并没有真的心大到如普通友人一般与太子对座对饮,于是她非常自觉的一边替太子布菜,一边介绍各色菜式和各类春令趣闻。
她说到‘香椿’,笑谈:“殿下没用过这个吧?这叫香椿。是下里巴人的食谱,大厨非常不赞成做这个,还是我强行要求的呢,此物只在春日生发,若是不食,难免有错过春日的感觉。”
“这是我心目中的春令,是一种非常独特的风味,也想让殿下尝尝。”
“若不喜欢,少用一些可以的。”
裴秀用了几筷子,这种容易食之有味儿的食物,确实宫宴中不会有,他一不好口腹之欲,二不欲因个人朝令夕改的缘故,弄得厨下战战兢兢,因而太子府的食厨也沿用宫规,日常饮食餐单都是固定菜式,多年不变。
因而这顾玉昭来陪膳了几次,便实实在在的提了抗议,假借心疼自己而提出想更改膳食的想法,裴秀心里宠他,在这等小事上,自然愿意让他如意,便是破除一两陈规也算不上什么事,在固若金汤的太子府,这点自由还是愿意纵容着他的。
见这小郎君忙忙碌碌为自己布菜,自己却没用多少。相处模式与之前在东宫陪膳,确实亲近了许多,但行动之间,仍有几分刻意奉承的拘谨。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同乘一车时,分食一块热糕的亲昵。
偶尔恍惚错觉,这人笑得狡黠,却如枝上雀鸟,偶尔跃于他掌中取食,而每每他试探,想更进一步时,雀鸟惊飞,再次跃回枝丫上惊惶张望。
指尖徒余雀鸟细绒的温热触感,掌中却空空。
裴秀心里叹了口气,放下餐箸,不欲惊她,因而面上一派轻松随意:“今日你是春宴之主,吃好,吃松快,比孤这个宴客更重要。”
说着,他止住顾玉昭殷勤的服侍。
摇铃唤来安喜,吩咐把余下的主菜及冷盘一并上齐,然后命从人退远。
又亲手加了一碗竹笋乌鸡汤,递给她,半是随意半是郑重的再次笑言:“玉昭,在揽月阁时,我曾讲过,只你我二人,不讲那些虚礼。”
“今日午膳,你也开心快意,那晚膳继续陪我一并用了;若你拘束,那孤就放你家去,难得休沐,还是尽量松快一些。”
说完,裴秀温和的凝视着她,目光中充满安抚之意,
又抬手替顾玉昭和自己斟了一杯酒。
顾玉昭怔然,停下筷箸,聪明人从来不需要把话说透。
裴秀不管她,举杯沾唇,抿了一口杯中酒,坦言评价:“与宫酿桃花相比,确实是清淡了一些。”
“不过妙在花香隽永,搭今日餐食,满园春光,倒也适宜。”
顾玉昭慢慢放松了下来。
“是自家酿造?”
“嗯嗯,自家的三年份桃花酿,取的春令第二场无根水,当日新开的桃花,井水淘后或米酒封存……”
“可有什么特殊讲究?”
“哈哈,殿下想听虚的,还是实的?”
“虚的怎么讲,实的又怎么讲?”
“虚的嘛~算了,懒得编。实的吗?很简单,第一场雨有浮尘,第二场雨就干净啦,井水也是同理……哈哈哈哈……”
“唔,很有道理。”
“主食是什么?”
“腊香竹筒饭,还有糯米青菜团子。殿下想用哪一样?”
“竹筒饭罢,你呢?”
“我喜欢菜团子!不过……竹筒饭也要!”
“小饭桶。”
“啊啊啊,好气人,怎么这么说,我还在长身体呢,何况忙活一上午,当然需要吃得多多!”
“噢?真是、好辛苦啊,来,多吃点。”
“嗯嗯,谢谢殿下。”
两人随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顾玉昭胃口好,也引得裴秀进了不少。
偶尔裴秀为她布菜,斟酒,顾玉昭除了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后面就完完全全放松了下来。
如此,如此。
不一会儿,她就完全只顾着埋头干饭了,吃到开心的地方,漂亮的猫儿眼会发亮,然后满意的弯起来,沉浸在美食中的幸福神情,十分的感染人。
见此情状,裴秀扶额垂眸,试图掩盖住眸中抑制不住的笑意,脸上的神情却柔和至极。
如果顾玉昭此时不小心抬眸,就能看明白,那不是一个看向近侍宠臣的表情。
可她没有。
被刻意营造出来的放松氛围,让她短暂的忘记了自己是在陪大豫的储君用膳,仿佛回到了与亲近平等的好友一起,分享美食,随意闲聊的时刻。
餐后上了两盏清茶,她的是茉莉香片,给太子的却是金顶猴魁。
摇铃唤来从仆,撤下餐盘,架上小茶车,便开启了饮茶闲聊模式。
抛却君臣之别的顾虑,闲聊的时光总是很愉快的,顾玉昭聊起了自己在山山书院求学时,与一众小伙伴爬树掏鸟蛋、春时挖野菜做野灶的趣事……
裴秀原本只是捧场应和,之后却不知不觉听进去了,随她谈笑间情绪起伏,被那无拘无束的自由心性所深深吸引。
聊得口渴了,顾玉昭伸手便拿起茶盏吨吨吨,然而猛灌一口下去,才发现味儿不对。
不是她点的茉莉香片,是……金顶猴魁!
一双猫眼瞪得圆溜溜的,淡色的唇色润泽,鼓着腮帮子,不知道这口茶是咽下呢、还是咽下呢!
此时,顾玉昭尴尬极了!她拿错茶盏了,她喝到太子的茶了!
裴秀一怔,反应过来,却不动声色的弯了弯唇。
为缓解她的尴尬,裴秀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出言岔开了此事:“刚才讲到你们一众小子毁了瓜田,书院先生要罚你们,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
“咳,”顾玉昭红了红脸,赶紧借坡下驴,道:“后来嘛~后来我们虽陪了瓜农银钱,拉了瓜田剩余完好的瓜,整整三大车,送回了书院,然后整个夏天吃瓜都给吃腻了……”
“就这样,先生还不满意,说如果被他教出一批欺行霸市的纨绔子弟,还不如一头撞死得了。”
“就这事儿,先生都给气病了。”
“这下可麻烦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先生消气,跪也跪了,抄书也抄书了。”
“后来还是师娘出面,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见顾玉昭已经过了那阵儿尴尬,裴秀引着她继续散漫而随意的闲聊下去。
“师娘说,先生心结不在于这事的结果如何处置,而在于几个小子的心性如何处置,于是就有人出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就是在书院外的荒地,开了几亩田,原想种瓜,但因时令问题,最后敲定了落花生、秋季落花生一垄,间隔大豆一垄,由犯事的小子们按犯错的轻重,发配不同的劳动时长……”
听到这里,裴秀先是感叹了一句,“山山书院建于建元二十五年,清风先生虽出仕不利,却于育人一途上颇有另辟蹊径之道。育人育苗,又何尝不异曲同工。”
顾玉昭也感叹:“是啊,不过这主意可真损啊,先不说犯事者在老农的田里劳作了整整一秋,美其名曰‘见习’。至此以后,先生请来了老农来手把手的教用,还为此专门开了一门稼课,由本也是田地里的一把好手的师娘来负责监督教授,此后、在书院,这门课业便沿袭了下来……”
裴秀却听了忍俊不住,逗她:“确实,出主意这人,可损了。那你们受罚的这些年来,有找到此人是谁吗?”
顾玉昭顿了一顿,道:“就是不知道此人是谁,我们都猜,先生的病是装的,所谓‘有志士谏言’应该……也是子虚乌有吧,嗯,或许就是先生的托词……”
裴秀笑道:“你先生这病,不见得是真病,可用心却是真的良苦。”
然后他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前这个得意洋洋的小郎君一眼,又说:“不过,出主意这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顾玉昭惊了一下,瞪圆了眼,反驳:“殿下您可别乱猜,如果出这馊点子是我,不但会被当年那些一起犯事儿的家伙们追究,恐怕如今正苦于‘耕稼课业’的那些小家伙儿们给恨上的!”
“后、后果很严重的!”
裴秀敛笑,肃容点头:“嗯,确实很严重。孤知道了。”
顾玉昭干瞪眼,无语,才嗫嗫的问:“……是怎么猜出来的呀~”
裴秀却卖了一关子,笑:“你猜?”
他何需用得上‘猜’,他是从眼前这人言谈间的表情中,‘读’出来的。
眼角眉梢、一颦一笑间飞扬的密语,暗藏心意的关注,怎么不能说是一种‘心有灵犀’呢。
还不到时候。
他告诉自己。
*
饭毕,消食。
顾玉昭建议从蒹葭居东面出发,绕行山景水榭,最后再回到乐水轩翻赏太子的藏书。
裴秀欣然应允。
一路上,顾玉昭发现了一件事。
在东宫时,太子规行矩步之间众人跟随,仪仗赫赫;而在太子府,太子却喜独处,厌恶从人动辄跟随,因而就她好几次来访太子府的经历来看,特别是与顾太尉等勋贵府邸相比,偌大的太子府,举目所见,仆从寥寥无几,甚至称得上人烟稀少。
但神奇的是,若是有任何需要,或摇铃、或喊人,总会有仆从响应。
按理说,贵人所在,需得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安防严控。
当然或许是人在暗处,她并不知晓。
太子府占地广阔。
这个午后,两人并没有完全按计划来,只是随意漫游,赏了山景,赏了花,最后拐了个弯儿,散步散去了太子府的马圈。
顾玉昭抬头看了看天日,非常遗憾的表示今日时间不够,裴秀便允诺她下个休沐,可骑那头她眼馋得不行的白云狮子骢。
这一下,可把顾玉昭高兴坏了。
随即顺理成章的定好了下个休沐日再来太子府的安排。
尽管下个休沐日并非‘陪膳日’,可有什么关系呢?那么神俊的白云狮子骢可不是一般情况下能摸能骑的呀!
顾玉昭心里美滋滋,裴秀也称得上是暗自的期许得以实现。
一时之间宾主尽欢,各有各的欢喜。
惦念着上次在乐水轩没有翻阅完的藏书,顾玉昭便催着裴秀往回走,裴秀好脾气的应了,还带她走了一条近道。
在抄近道的半途中,远远有一白色尖塔在葱郁的山间冒头。
顾玉昭露出好奇的神色。
裴秀道:“那是先皇后在时,供奉的佛塔,先皇后去时,还在禁宫紫金阁东侧,待我回到上京,便迁来了太子府供奉。”
高大俊朗的年轻郎君负手而立,侧望远山,神色平淡。
山风掀起月白斓衫的袍角,烂漫的山花被风刮落,顺着山石拐角在半空中打着风旋儿。
顾玉昭一愣。
望着太子的侧颜,心里不知为何漫起一丝微微的心疼。
那几片被吹得零落的粉色花瓣,随风拂过月白斓衫的肩头,又短暂的停留在秀美小郎君完全扎束起来的髻发之间。
顾玉昭:“殿下……”
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试图安慰,又觉得关系还没近到那种程度,贸然介入他人心事,只会徒惹尴尬。
只能接着之前未聊完的话题,顾玉昭略嫌生硬的把话题转到什么‘素食斋饭哪家强’、什么‘皇觉寺素斋可是一绝’云云~
顾玉昭偷偷觎了一眼太子的表情。
裴秀正好转身低头看她。
太子的眉目深邃颇肖圣上,然而唇珠饱满,特别是此刻温柔垂眸的神色跟画像中的孝贞庄贤仁皇后一模一样,刚才那一丝难言的哀痛似乎如春夜子时的寒霜,在第一缕春阳初生的照耀下,蒸发得无影无踪。
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可她知道,不是错觉。
据说,孝贞庄贤仁皇后去世前一年,已经跟圣上关系彻底僵持,剪下半尺长发,遁入深宫佛塔清修……想必,就是如今看到的那座白色塔尖。
只不过,如此显眼的禁宫建筑,大喇喇的移到了太子府,却在上京几乎无人谈论。
上京是各种八卦流言肆意流传的地方,只有染过血色的禁忌、上位者触之即死的逆鳞,才能造成这种市井中一无所知、累世勋贵们默契缄默的局面。
顾玉昭轻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建议:“殿下,佛诞日在即,正好紧接着就是一个大月休沐,有整整三日呢,不如我陪您去皇觉寺尝尝斋饭吧,正好佛诞大礼之后,山下有佛诞大集,咱们到时候再去逛逛……”
虽然与之前任何一个近身侍奉储君的时刻想必,都是抱着同样‘小心翼翼’的侍君之心,但她并没有察觉到——此刻自己内心的出发点,并不是因为眼前这人是太子,所以说话必须要小心、谨慎、得体。
而更类似于,以一种贴心贴肺的心情,去对待一个早已获得自己认可的、关系日益亲昵起来的朋友,真心的为他忧而忧,为他愁而愁。
小心翼翼的提议,恰如其分的陪同沉默,完全是为了照顾眼前‘这个人’的心情。
这种心境的转变,
她没有察觉。
裴秀却敏锐的察觉出了这些许的、这细微的不同。
他眼里极快的闪出一丝讶异。
随后而来的是某种隐秘的欣喜,他不由自主的靠近,目光在顾玉昭满脸诚挚神色的脸上凝了一瞬。
随即,非常自然的抬手,修长的食指擦过日光下显得愈发润白无瑕的脸庞,如翩飞的蝴蝶惊扰了一朵半开未开的粉花,手指带过的温度迅速晕染了一小片粉红。
正如此刻零落在发髻的花瓣,一点点粉、一点点红。
不妨若此,顾玉昭鸦羽般修长的眼睫微微一颤,喃喃疑惑:“殿、殿下……”
裴秀温柔垂眸,手指并未僭越的停留,而是如风吹走无可诉说的心意一般,径直向上,来到以玉簪挽就的发髻之间,轻轻取下那几片残缺的花瓣。
把零落的花瓣放入顾玉昭摊开手中,裴秀温和的告知:“你可知,今年的佛诞日,圣上欲停皇觉寺祭祀大典,以皇觉寺为首,没收其佛田十之九,若此举顺利,便会先周边郡县推行。”
“下次大朝便会公布此时,届时朝中会有反对,但谕旨会如常颁发。”
顾玉昭一点就明,问:“那殿下您呢?您会反对,还是……”
裴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说:“孤不会反对。但皇觉寺归兮阁是先皇后的停灵之处,孤会留驻兵力,必要时会亲守。谨防有人刻意挑事作乱。”
“佛诞日除佛,若顺利,便风平浪静。”
“若不顺利,便波折横生。”
不妨突然听此秘闻,顾玉昭心里立刻‘怦怦’跳了起来。‘圣上欲停皇觉寺祭祀大典’这她是知道的,然而‘先皇后停灵归兮阁地宫’却是首次听闻,那、那西山永陵地宫居然是空的吗?!
啊啊啊、殿下!
从移塔太子府到先皇后停灵……这、这些在这个时代堪称大逆不道、忤逆不孝的事~
您究竟跟您老爹都对着干了些什么啊!
顾玉昭瞪大了眼,心里密密麻麻的闪过无数字幕,却不能痛快的吐槽,憋得脸都红了。
裴秀被她小河豚一样的表情给逗笑了,手指微痒痒,想捏,却忍住了,只假装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绒发。
顾玉昭整个思维沉浸在刚得知的事实上,倒没留意到裴秀这些挨挨蹭蹭的小动作。
裴秀轻咳一声,道:“故而,佛诞日那一天,尝尝素斋倒还安排便宜,只恐无甚闲暇去逛山下大集了。”
“下次,再带你同去,可好?”
其实,顾玉昭在提及‘佛诞日’这件事之前,就已经选择了彻底站队到太子这边,如果需要她在朝会上冲一线,也不是不行;在前不久惠娘被隔壁府强行带走的事情发生后,她就知道,某个对立的节点就要到了,她虽性格善机变、不喜冲突,但既然提前预知必定会发生的冲突,她也绝不对躲;
因而,从太尉府回来后,她就给远在道山打蘸的阿爷和贺真人分别去了信,贺真人那边请他尽快回来牵制云鹤子,阿爷那边把所有的底线交代清楚,西城的宅子可以准备起来了,惠娘和阿奴将以求学的借口搬出三枝巷,或去山山书院,或遁得更远;
显然,她的动静,她在太尉府遇见的事,太子知道。
她一门心思躲避冲突的想法,太子也一直知道。
因而,太子把‘佛诞日’即将发生的安排,全都透露给了她,并拒绝了她陪同的提议,完完全全是在为她考虑;
既然她不想与顾太尉明面起冲突,那太子就把她排除在跟这件事相关的所有场合之外,却毫不避违的告知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甚至先皇后实际停灵处等秘密。
这是一种超越心腹宠臣的待遇,懂她、宠她,也相信她。
裴秀确实完全的明白顾玉昭的纠结,明白她与顾太尉府那些难解的尴尬。于是他劝:“玉昭,不必想太多,若这点小事,都需要为难你,我这太子也未免太无用。”
“你的精力,放在你喜好、擅长的事情上就好。”
顾玉昭还能说什么呢,她眼泪汪汪的主动伸手,细白的手指勾住眼前这个高大俊朗的男子的袖袍。
千言万语,只哽咽出一句:“殿下,为您做事,我愿意的。”
裴秀笑着叹气,伸手揉了揉小郎君扎得圆鼓鼓的发髻,心里却想,这句话若能把‘为您做事’给去掉,那就是极好的了。
*
半日光阴,如此消磨,倒也快得很。
快到晚膳时节。
裴秀从来没有如此无所事事的渡过一日。
但有这样一个人陪着,竟然觉得‘荒闲度日’竟也是一首好诗。
他斜靠在长榻上,一手捧着半卷古籍,一手支颐,侧耳听着庭外顾玉昭跟安喜正在细碎言语,讨论一些晚膳怎么安排的日常话题。
夕光温暖,从未有过的舒缓如涨潮的湖水慢慢漫上眉尖。
裴秀觉得舒服得快要睡着了。
半梦半寐间,一只手在摇他。
一睁眼,原来是顾玉昭拿着菜单,问:“殿下,夕食我也备了几个选择哦,前菜和主菜没什么可挑的,主食和茶水,我也各备了两种……您快看看,你要哪种啊~”
“我好让厨下准备合适的分量,这样也不浪费。”
闻言支肘起身,裴秀接过菜单看了一眼,又扔回顾玉昭怀里,人却躺了下去,懒洋洋的笑:“懒得思索,你用什么,我便用什么。”
顾玉昭皱眉,说:“不行啊,殿下,你说是不挑食,什么都吃,可吃不喜欢的东西的时候,你会不高兴。”
“快选、快选,别让我猜。”
“最烦猜来猜去……”
“啧,天天选吃什么,不很烦吗?让厨下随意吧~”
“那怎么行,您不知道最烦的事就是‘随意’这件事吗?快选,快选~!”
窗外。听着越来越不像样的对话,心惊肉跳的安喜做贼一般回头望了望,确认所有仆从都在三丈以外,才颤颤的转过头,老实的静候着屋里主子们什么时候结束打情骂俏,然后给他一个确实的命令。
窗内。瞅着越靠越近的白嫩脸庞,裴秀的手,比他的意识更先一步动了。
食指和中指,轻轻的掐住了顾玉昭脸颊的一小块软肉。
这被裴秀强行按捺了一整天的小小冲动,终于在无意间得以实现。
大豫储君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半掩住了微漾的眼神,口齿间轻咬,压抑住享受般的一叹。
在某人横眉竖眼的抗议中,他叹笑一声:“选好了,你选什么,我就吃什么。”
滑如玉脂,触之温热。
想叼住,轻轻的咬。用齿磨、用唇吮。
只不过,某种冲动,越被满足,越是不满足。
但最终的最终,裴秀还是克制住了,只轻轻捏出一道细微的红痕,便撂开了手。
进度:已经【同车】、【同行】、【同膳】,接下来离【同床】【同睡】也不久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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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同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