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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安喜当值的时候,蓦然发现整个太子府的气氛都不太寻常。
一贯早起的太子竟比平时晚起了整整半个时辰,并且还对东宫内务好一通整顿,整个过程都神色不愉。
仆从们步履匆匆,急忙把太子燕居的东殿内,寝室中一应物品包括床栏被饰香炉等等,全都更换了一通。
上好的云锦贡被被庭中架了铁炉烧毁,香料香炉也被砸碎后投掷于火盆中。
这、就动静有点忒大了。
惊得内监总管守福闻讯前来,跪地请罪。
太子神色清淡,并未多言,只让守福把两名陈国宫女重新安置、发配闲置的空殿,并亲自择选了能进出内殿伺候的内侍和仆从。
安喜心颤颤的一边旁观,心知是师傅自作主张,近来好几番事都未经太子允许,太子恐怕是权衡了多时了罢,师傅这次意欲硬塞宫女给太子,还用了香,怕是彻底犯了忌讳了。
想到这里,安喜心下凄然,恐怕师傅此后只能落个清净养老的结局了。
幸而,身为太子内府总管的守福,是先皇后还在世时,亲自挑选并指派到太子身旁的贴身内侍,历经多年,功劳和苦劳都有。
太子神色淡然的安排完这些,也未明言训斥,且还亲手扶了守福起来。
作为守福徒弟的安喜,反而被提拔了两级,还得了太子几句如何办差的规训指点。
当日傍晚。
在太子府后巷的小院中,安喜服侍完自家师父的晚膳,又亲自端来一盏茶,小心翼翼的劝道:“师傅,徒弟认为,太子心里还是有您的,此番只是让您歇息半年,并未卸您的职衔,您老且放宽心罢。”
守福放下茶碗,叹了一口气,道:“老身自然明白,之前人老糊涂,一时行差踏错。太子提拔你,也是在宽我的心。”
“安喜,切记啊!”
“在太子身边当值,且不可再犯擅自猜度之罪,踏实办差罢。”
安喜连连道是,又劝慰了守福一通。
先不说东宫这一番变动,后续守福等人的命运会如何。
且说顾玉昭,自塌房事件后的隔天,这小郎君就完全的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继续怀揣着‘没得搞’,一日复一日的在太子府门前候着。
第五日。
卯时将至。天色蒙昧,宵禁未解。在清冷的长街上,仅有赶赴早朝的车驾急匆匆的哒哒而过。
十分有耐心的顾玉昭再次等到了太子的马车,这次却没再敢莽撞的上前硬拦,而是立在与之前相见的同一个角落,着一白底红梅的轻薄斗篷,孤零零的秉一盏灯,身形孤伶,翘首以待。
近日,太子出行精简,减了七八成的仪仗。
尽管如此,那八名精干悍勇的戴甲卫士,那雪光铮亮的锋利刀戈,亮铮铮的显赫着威势。
顾玉昭哪里敢再次硬闯,只能拼命发射着脑电波,仰着一张玉白的小脸,眼巴巴的瞅着太子的车驾越来越近……
一直到太子的车驾近到眼前,一直到太子的车驾擦身而过……
顾玉昭:……
顾玉昭冷风中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可怜!
无助!
又弱小~
就在顾玉昭觉得没希望的时候。
已远行一射之地的车驾,却突然停住了。很快,车内就下来了一个瞅着眼熟的小内监,三步并做两步的朝她跑来,一张圆脸,带着可喜的笑意,拱手问她:“顾编撰,此番找太子有何要事?”
这次顾玉昭没再搞什么花招,从袖中掏出被体温暖了一遍又一遍的梅德膏礼盒,恭敬呈上,言:“下官应诺供香膏与太子,还烦请公公转呈。”
待那内监接过礼盒,顾玉昭谢过,再面对太子车驾的方向,规规矩矩的叉手一礼。
然后躬身后退,至三尺之外。
安喜顿了顿,也琢磨不明白刚才太子那冷淡淡的一句吩咐是什么心态,只能客气的道了一句:“请顾编撰稍候,待奴回禀太子。”
顾玉昭言:“有劳公公。”
然后维持着叉手礼的姿势,一旁静候。
安喜微微讶异,短短时日,这小子长进不少嘛!这一连串动作都规范得让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与上次鲁莽拦架的行为简直判若两人。
就顾玉昭而言,她估摸太子并不会见自己,只装模作样的打算等到太子车驾远行,再起身离开。
维持着低头行礼的费力姿态,耳闻那内监离去、返回车驾、低声回禀的一连串细碎之声,顾玉昭心内忐忑,不知道从瑶月娘那里听来的方法,到底管不管用。
追人不要追太紧。
得给人留点拒绝的余地,留点……想象的空间。
时间仿佛短暂停留,又仿佛过了很久。
一只黑锦男靴,出现在顾玉昭眼前。一道温和清雅的嗓音,仿佛含着笑意,又仿佛有一丝气恼:“玉昭郎何时如此乖觉了?与孤如此生分?”
“玉昭不敢。”
“你啊、你有何不敢?”
“上车罢,孤带你一程。”
顾玉昭低声应喏,乖乖跟随太子身后,再次上了储君车驾。
然而上车后,面对依旧丰神俊朗,神情温和的太子殿下——
她却卡壳了。
莫名的半句场面话都秃噜不出来。心里着急,粉脂玉嫩的小脸蛋就慢慢变红了。
该、该聊些什么呢……
救命!
好尴尬!
这对于社交悍匪属性的顾玉昭来说,确实是一件稀奇事。
谁叫此刻的太子,有一种莫名的气场。
太子还是那个太子,还是那个丰神俊秀、神情温和的谦谦君子。
大豫朝的储君此刻正神色温和的直视着自己,但莫名的,某种如小动物般敏锐的直觉告诉顾玉昭,某种潜藏在阴影中的愠怒,伴随着难以理解的压抑,如同雷暴前乌云潮闷,沉沉的朝着她袭来。
那是一种迁怒、怀疑、打量和评估的目光。
顾玉昭僵坐在车厢中,玉白的额间、细细密密的渗出了薄汗。
她下意识的想软了膝盖,先舞一套‘请安-请罪-请息怒’的话术三件套,怼上去再说。
顾玉昭:“下、下官……”
见她这局促得语无伦次的模样,裴秀缓缓笑了。
压抑在心里的一股郁气缓缓释出。
那一夜湿沾春衫,东方既白却了无痕的荒唐梦境,晨起后带给裴秀的震怒、困惑与叩心自问的压力……
在肇始一切的这个人,此刻懵懵懂懂、又真真切切的存在于自己面前之后,那股烦闷之气一散而空。
这不过是个傻的。
自己跟这人别什么扭,又跟自己在较什么劲呢?
既然是荒唐梦境,醒来就应该如白雪曝日,了无痕迹。
也该心无痕迹。
想通了这些,裴秀微微闭眼,再睁开。
只见那小郎君,虽微垂妙目、行规尺矩,膝上锦袍却被细白的手指抓出几道皱痕……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那股子乖觉紧张的劲儿、仿佛某种一戳就会惊慌得蹦起来的小动物。
裴秀心底微微一软,伸手把玩着这人贡上来的精巧礼盒。
罢了。
他开口打破沉默:“顾编撰费心了,此香淡雅独特,颇有巧思。不知有何独特的制香手法?”
闻太子垂询,不远不近的一声‘顾编撰’,比起前番唤他那一声‘玉昭郎’,多了几分刻意疏离,但莫名的让顾玉昭慌乱的内心,一下子安定了许多。
某种无形的愠怒与威压撤去。
顾玉昭松了一口气,遂抬头,笑靥如花的恭敬回禀:“谢殿下谬赞,下官在旧唐梅方的基础上,减了两味冰片、添了半分柏香,故木调尾香更为持久,以去前香漂浮之味,兼得梅德更彰隽永……”
气氛一旦破冰,顾玉昭便活泛起来,侃侃而谈的嗓音中又恢复了满满的元气。
裴秀的心情也随之好了起来,长指翻转小巧香饼阴阳两面的篆字,又言:“这篆体阴面秀丽,阳刻却粗狂豪放,竟也能一体成型,想必顾编撰费了不少巧思……”
顾玉昭笑着回应:“下官才疏学浅,日常也就这些杂项涉猎颇多。这阴阳刻篆的模膏,由小陶炉一体烧成,改进了三四次,最终一炉十饼成者七八……”
顺着太子提起的话头,顾玉昭专挑风雅之处、不落痕迹的小意奉承着。
寂静的长街之中,天色蒙昧渐明。
东宫车驾缓缓而行,车厢中有少年嗓音清润,笑谈嫣然,太子大多时间含笑倾听,偶有妙句应和。渐渐的,两人恍若多年知交,相谈投契,甚为相得。
车驾中静默伺候的安喜一旁听着,暗暗咋舌。只觉那从五品小编撰甚为了得,竟胆敢与太子以平常心论交,但若说他逾越吧……那神色三分亲昵,言辞十分恭敬的态度,无论如何细究,竟半丝逾越也无。
安喜心底暗自琢磨:这小儿虽不知好歹,奈何太子看中,时也运也。下回再若此,怕自己也少不了巴结。
而对于裴秀来说,此刻的顾玉昭是他熟悉的样子,如此不近不远的交谈,才符合君臣相交的正常尺度。
一路上,裴秀都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小郎君,见那细弱的喉结随着他的抬首浅笑微微颤动。
裴秀回神,幻梦中的那点疑虑彻底消散。
梦中那个如隔云端的娇软娘子,不过是一炉香料、几盅补品所催发的荒唐癔相……只怪这御口亲认的‘梦鹿仙童’颜色太好,兼之年幼稚嫩,特别刚才那一副垂目瑟缩之态……太过于雌雄莫辨……
想到梦中的香软馥郁,裴秀微微出神,目光不由得漂移到了小郎君一张一合的殷红双唇之上。
真真是、色若春晓之花、泽若温泉凝脂。
……不能再想了!
太子决定放过自己。
长指微屈,裴秀勒令自己转移思绪。
早在令周文山调查顾玉昭之前,裴秀就已经把三枝巷顾家与太尉府之间的干系,查了个底朝天,自然明白这小郎君所求何事。
之前顾忌今上多疑,刻意回避这位‘梦鹿仙童’刻意亲近,却不料这小郎君狗急跳墙般的不顾脸面,一而再、再而三的贴上来。
太子微微叹息。这小家伙又天真又蠢,就算有顾九暗地里护着,怕也会被自己的莽撞给害死,还不若放到自己手眼能及之处,稍微照顾那么一二。
可、这样一个人,该把他置于何处呢?
近之不逊,远之……则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