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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这边,风向却变了。
此话该从何说起呢?
打顾玉昭听闻太子回京,眼巴巴的捧着亲手制好的梅香,来到太子府门前,递了拜帖,却在门房处就碰了壁。
当时同车而行,说好的可随时拜访呢?
连续去了五六次,却连名贴都递不进。更别提送礼了,那仆从不收,她也无法硬塞。
就算舆论铺垫得再好,但见不着太子,这条计策就完全没用啊?!
在这几次碰壁中,她遇到过不少次其它知州拜访、白衣举子投卷、市井小民喊冤,太子府门房都客客气气接待,或引荐或照应或指名他处,无不进退有度。
只不过对她特别不屑、特别轻慢而已。
面对姿态高高在上、神态冷淡鄙薄的太子府门仆,顾玉昭也没气馁,拱手便退回街角处等候。
她心态很好,拍马屁要有拍马屁的毅力,舔狗要有舔狗的坚持与风度。
如此这般,连续喝了三四天的冷风,终于让她瞅见一点转机——
一个熟人的身影从太子府侧门出来。
是周良弼!
顾玉昭一喜,大步上前便拉住了对家的袖子,道:“周兄,见面不如偶遇,今天可太巧了。小弟请您喝一杯如何?”
周良弼微微一怔,倒也没拂落她扯住他的手,目光从她的手慢慢往上,定在了眼前那张明朗可亲的笑靥之上。
“巧?”周良弼目光微闪,嗤笑一声:“听闻你在太子府门前徘徊七八日了吧?”
“你现在这样,跟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又有何区别?”
这话说得顾玉昭一头雾水。
眼前周良弼的面目变得陌生了起来。
周良弼的目光朝四周扫了一圈,定定的看着她,言辞比以往更加刻薄:“文会以来,因尔才气风骨,士人莫不高看几眼,却料不到文采斐然的玉昭郎,于钻营之道上竟也是如此汲汲营营、不顾风骨。”
四周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朝他们这边望来,窃窃私语不断。
顾玉昭微怔,旋即了然。
周良弼的意思是,自己跟这些聚集在太子府、朱雀大街上的各色人等,均为一路货色,攀附权贵而暂时不得门路的苟且之徒。
顾玉昭笑了,坦然道:“周兄教训得是,若近来小弟我有什么做得不足的地方,还望周兄多多指点!”
“明日下值若无事,弟在烟云阁雅室扫榻以待,聆听教诲。”
周良弼唇线紧抿,心下一梗,一时之间找不到话回怼。
须知,自从得了太子一句‘勿需接触’之后,为侯府的前程计,周良弼便自觉与顾玉昭拉开距离,相遇时多是刻意回避,但他对这个小郎君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撕虏不开的关注,知道她在太子府徘徊好几日、不得其门而入,又知道太子府总管已私令门房拦截此小郎君的消息,不让其‘带坏’太子。
因而,周良弼就知道了,无论这顾玉昭在太子门前等多久,都是无法见到太子的,但又见他如此辛苦的汲汲营营,心里甚为不忍。
今日站出来特意讽刺与他,便是希望他能羞羞脸,不再这么白费功夫。也希望他能知难而退,千万别又做出类似拦驾的傻事,真正招惹到了太子。
那就不是此刻几句当街轻慢侮辱,能够轻易了结的事了。
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话说得够难听了吧?这个小郎君竟然一副唾面自干、油盐不进的样子。
偏生他姿态磊落,就算做出此等攀附阿谀之态,也独有一副春日明朗、风流写意的好模样,完全无法让人生厌。
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周良弼心情也愈加复杂,他勉力摆出一副鄙夷的神情,冷讽道:“顾玉昭,你这样做没用的,放弃罢。”
说完,便一把扯开被顾玉昭拉住的袖子,迅速钻入等候一旁的官轿。
顾玉昭笑眯眯的、风度翩翩的拱手送别:“周兄慢走,勿忘明日之约。”
周良弼冷哼一声,不再应答,只催促轿夫快走。
官轿很快就消失在长街另一头。
顾玉昭叹气。抬头看了看明晃晃得刺眼的日头。
心想:今日运道不佳,又是毫无所获的一天呢。
四周的人群慢慢散去。
顾玉昭踱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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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这种程度的羞辱,还不足以让顾玉昭气馁。
她依旧四处钻营打听。
又过了四五日,听闻章太后身体大好,太子将在下月初,例行出席每旬一次的太学大议。
这个路子,她熟啊~
在国子监官学读书的时候,她就颇受各位博士和祭酒的喜爱,这份情义如今还在,于是顾玉昭没费太大功夫,就疏通好了太学的关系,拿到了翰林编撰辅议的外调机会。
于是乎,接下来的整整十日,顾玉昭忙得脚不沾尘,每日干完文昌阁的本职文书修撰之后,急匆匆的吃一个饼,塞几口凉水,雇了牛车赶去太学院,协助辅议博士完成一大堆的八股策论的评改。
顾玉昭这个人吧,虽然天性惫懒,但认真想做好某件事时,总是能办得滴水不漏。
当国子监祭酒惜才挽留,再三问她愿不愿意调任,顾玉昭却婉拒了。
虽然她挺喜欢在祭酒手下做事,但自己真正目标是寻一个离京外放,为全家人谋一个没有掉脑袋风险的安身之道啊!
终于,等到了太学大议那一日,她本来以为借此机会能见到太子,然后再瞅着大议茶歇的空隙,奉上礼盒,再适当的与太子说上一两句话就行。
不用多,只要能说上一两句话,她就能判断出太子对她的态度,然后再见机行事。
可哪里知道,太学大议之上,太子稳坐高台,气势庄重冷凝,不可接近。
当日对议话题,涉猎颇广,题材不拘。
特别是一道 ‘风动乎、幡动乎、心动乎’的经典禅机议题,三方选手都文采斐然,对答辩驳激烈纷呈。
太子似乎被学子们的辩答彻底吸引住了,并没注意到现场十多位辅议博士中,有什么样的人存在。
顾玉昭只能打算一会儿的中场茶歇,以祭酒辅议的身份,去太子面前晃一圈,到时候再距离近了,再见机行事。
那知道!还未到中场茶歇,宫里内侍来宣,太子提前退场。
顾玉昭白忙碌了这一场,只能远远的望太子而兴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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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仪仗威严,阔大的肩舆中,安神香轻烟寥寥。
这几日因追查‘祥瑞之乱’一事,牵扯出好几起深埋在大豫的北齐奸细,永昌帝着督察司细细一审,才发现这批人与才结案不久的‘牛头关内奸’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因一道‘蜜炙鹿脯’,被太子气得掀桌的永昌帝,正愁找不到发作的地方。偏那逆子借口为章太后侍疾,一直呆在万梅岭行宫躲清闲。
这下,皇帝找到了借口,一道圣旨便下令太子回京亲审。
须知、被牵涉到的那几家,不是勋贵就是宗亲,身份不够贵重,还真无法任那主审之位,若不召回太子,就得永昌帝自己坐镇庙堂。
永昌帝不愿意,且有子服其劳,干嘛不用?
皇帝虽对储君各种不满,但从来不会质疑他的能力。
于是,太子回来这段时日一直不得闲,除了储君的日常事务之外,就是被永昌帝各种挑剔和刁难。
偏裴秀这个人,做事行言是真正的君子之风,常行胜言,恪尽职守,任何交代在自己手上的事,纵极难办成也从不含混推诿。
他只会把百分的试卷做到一百零二分,于事尽心、不求奖赏。
这不、连忙了三个通宵,今日还得抽出半日来太学观每旬一期的大议,这是储君的固定行程,是储君之责,若非要事,裴秀轻易不会缺席。
只能在交通奔波途中,略微阖目小歇。
玉白的长指,收拢了一封来自归隐太傅的信函,交于安喜妥善存放。
裴秀阖眼,脑海中回想起太傅信中对他的委婉劝诫。
已归隐田舍翁的老太傅,先是在信中论述了一番,为君为臣之道,与为父为子之间的差异,对于太子这样的性情,也言语淳淳的指出‘为君者、可以仁,不能善’,否则就会出现上次那样,在征西之战大胜回来之后,反而遭受今上敲打斥责,
进而闹出梁西王趁虚而入、借机献瑞这场不了了之的闹剧。
他也不是不会谋夺人心,但永昌帝对于太子而言,是需要谋夺其心的‘君’;但对于裴秀而言,也是那个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亲自启蒙的父亲。
他位居太子之位,只是尽太子之责而已,责既尽、无愧矣。
抛却那些无用的思绪,太子闭了闭眼。
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那个小郎君可怜巴巴的样子。
眼巴巴的,好像小狗瞅着一块香喷喷的大肉饼飞走了,说不出的惋惜和失落。
裴秀沉闷的心情蓦然一松,唇角不由得弯起一个细微的笑意。
伺候的安喜,回忆起太子起轿前,似乎不经意的顾玉昭跪俯的方向特意看了一眼,顿了一顿才上了肩舆。
安喜大胆揣测上意,试探着问:“殿下,刚才奴婢看见顾编修了,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见您中场离去,急得脸都白了。”
闻言,裴秀以手支颐,凤目微睁,原本紧皱的眉目也舒展了几分。
安喜言语生动,寥寥几句,使得裴秀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哦,那个家伙啊。”
安喜突然又想到那几枝特意从万梅岭行宫带回的梅枝,就算花期早过,太子也特意吩咐了一句‘好好清水养着’。
见此时情形,即便守福师父私令了要在门房处拦截那小郎君的踪影,可并没有说在门房之外,太子想到那个小子时,自己不能谈论两句啊?
于是,安喜便大着胆子,顺着太子的眉稍神情,大胆揣测进言:“此离皇城司开审还有半个时辰,可需要宣顾编修途中伴驾解闷?”
裴秀手指微微一颤,言:“不必。”
片刻,许是看透了安喜的小心思,太子明言:“那日孤敲打周良弼之时,你也在,若无要事,离那位恩科探花郎……远一点。”
毕竟‘梦中贤臣’,也是祥瑞。
裴秀神色倦怠的想:那梦鹿仙童,自己也最好远离……不去接触,就不会有‘风动乎,幡动乎’的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