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铺天盖地一样倾泄在凡间,客房房廊的尽头有扇木窗子,清辉被窗外不知名的树阻拦,闯进来时只有婆娑碎银映尘灰,遍地鳞伤。
从客房里漏出来的稀碎光影犹如锱铢,叶起轩看不清前方。
他抬手正要结一个什么照明的法诀,好歹能看清人,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算什么嘛……
还未有什么举动,叶起轩被脸颊边猛然亮起来的一点火光惊得眯眼。顺着那支燃着昏黄软光的红蜡,一只精练劲瘦的手,从白浴袍里露出的一小半截流畅的肌肉线条,那连衣物都收敛不住的宽肩阔胸,微湿的齐颈短发里流出一小缕垂至胸口的发丝漆黑。叶起轩莫名呼吸一滞,在对上对方那双眼睛前别回了脑袋。
入娘的撮鸟。
他看着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笑眯眯地问道:“掌柜,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么?”
老掌柜厚重的眼皮耷拉下眼珠子昏黄,闻言滴溜儿一转,开口,声音嘶哑破残如老鸦报丧:“是、是有件事儿……我——”目光对上叶起轩背后的人,他满脸僵硬的皱纹微微扭曲,瞳孔霎时收缩,尖着嗓子开始疯了一样大叫起来。
老掌柜连连后退好几步,甚至被经年失修的木头地板凸出的一块绊了一下,神色惶恐,像是看见了什么青面獠牙三头六臂怪物一样。
“唔啊啊啊啊啊!!!”
叶起轩的笑容僵在脸上。
又是什么劳什子……?!他几乎是在心里头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的,叶起轩狠狠瞪向罪魁祸首。
看你干的好事!!
花锦睨了他一眼,无甚表示,只是把蜡烛塞进了叶起轩微凉的手掌里,然后转身靠在了门槛上,闭目养神。
没了。
不是……你,帮都不帮一下的吗……他是被你吓到的诶!
“……”
叶起轩脸颊边上抽搐几下,好一会儿,确定自己和花锦都是普通人形,并且某人真的不打算解释后,广成神君只好再次带上自己的招牌微笑,转过头去,玉面生春,宛如超度的仙人玉姿——
“掌柜子儿呀,您先冷静一下好吧现在是晚上呀别吵着人家歇息——先说说您有什么事来找我们呀——他?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啦因为他自幼是至阴至邪之体所以看起来很凶很恶煞人而已啦不用害怕——这么晚了还没睡呀您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啊——”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巨响,只闻隔间“砰”地一声开了门,一个豆蔻梢头二月初年华的小道姑踱了出来,气势汹汹怒气冲冲,正是白情。
她顶着一脸莫名的白色药膏从房中冲出来,吼道:“他妈妈的那个贱驴子,大半夜的哭甚么丧!直教晦气些个!喊得和老母猪小产似的!看老娘不——”
叶起轩:“……”
老掌柜:“……”
花锦:“……”
蓦瞧见是这仨人,白情倏地息了声。上厢泼辣怨妇,这厢乖巧可人儿,一出口,端的是声如莺啭、音如蜜糖:“不……不是,各位,这么晚了还不睡呀?你们在干什么呀?”
“……”
这善变的四川妹子用带着蜀地口音的嗓子细软地继续道:“我和夏侯师姐在美容……哦,就是打坐啦——你们应该知道的,我们女孩子比较注意这些哈哈,所以在……修炼的过程中被打扰的话脾气会有些不太好哦你们不要介意哈哈。”
少顷,花锦轻嗤一声,说不清是讽讥还是睥睨。另一边里屋的夏侯卿也闻声探出头来几许疑惑:“诸位道友,天色已晚,你们还不歇憩吗?”
言讫,又看向白情,柳眉微蹙:“你在干什么咋咋呼呼的?”
叶起轩正要开口解释,谁知那老掌柜好容易挣起身来,一回头,看见了夏侯卿,脸色再次变得和见了鬼一般,大叫起来:
“哎呀呀呀呀!你……你你你你——姑娘呀,你怎么,也河伯大人给相中了呀!”
夏侯卿:“?”
“此话怎讲。”
惰懒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明明是询问的话语,平生一股沙哑,叶起轩回头,正看见花锦正抱着两臂,靠在他身边,向上吊的眼睛半里睡意朦胧,叶起轩委实想问他你是不是八辈子没睡过觉。
叶起轩问:“这有你嘛子事,不去屋里头待着?”
“赶紧说完,”对方正眼也不给,立挺深邃的五官一边浸泡在冷冷的月光里,一边被暖暖烛光镀上一层金色,此消彼长之下,衬的他俊美逼人。
花锦终于拿正眼瞧他了:“你们太吵我睡不着。”
哦。
叶起轩忍气吞声,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你去睡觉,我给你结隔音咒。”几个人说话还能把你吵聋了?千金大小姐一样娇气脾气差!
花锦没答应,反而是看了叶起轩一眼,意味深长。
叶起轩被逗得又笑了起来:“怎么?像鱼这是担心我才不肯留我一个人去睡觉呀?”
果不其然,花锦嘴角抽动几下,很克制地没翻白眼:“你想多了。”
那你怎么还不走!
叶起轩和花锦闹着,暗暗较着劲,而那老掌柜却一脸肃色,昏灰的眼珠子把夏侯卿看得不寒而栗:“道长,你们白天时是不是去了神婆大人的屋了啦?诶呦喂那屋子不能去的呀,去了是要给河伯大人做媳妇的……你撞客啦……”
一个道士,被说撞客,是奇耻大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说要给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当媳妇,是奇耻大辱里的奇耻大辱。
夏侯卿几乎是当场变了脸色。要不是良好的涵养约束着她,估摸着也要和白情一样开口骂街了。
她皱眉问道:……老人家,您这是何意?”
还能什么意思,你被当替死鬼要去嫁给那个黑山老妖了呗。
叶起轩在心里如此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和夏侯卿一般,也去了那个什么神婆的破茅房屋子,怎么这老掌柜没说他酱酱酿酿捏?因为他是男的所以那个老变态河伯看不上?
花锦惜字如金地:“证据。”
叶起轩心说你是真不打算去睡觉了是吧?
老掌柜疑惑地视线望过来,叶起轩暗骂一声屮,只好强颜欢笑,接过这烫手香芋般的话茬子,问道:“老掌柜,我有几个问题。请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这个东西总不能普通凡人可以看见而道士却不能看见吧!什么天理!
老掌柜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叶起轩又道:“在吃晚饭时你明明看见了我们,那时你应该已经看到了吧?为什么不和我们说啊?还非要待到现在。你说夏侯卿被河伯相中,你又有什么证据呢?去了神婆屋子的人可不止她一个,我还说你们私藏凶——”
旁边的人似乎被吵得烦了, 打断他滔滔不绝的问题:“叶起轩。”
叶起轩笑容满面:“怎么啦?”
花锦说:“你他妈是真的吵。”
叶起轩:“……”
哦!然后呢!
那老掌柜颤着双手,目光还往四周瞧了瞧,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其实……神婆大人在这儿住了这么些日子,咱镇里于她而没一个好相与的。但她很早便与我们说过……说,河伯大人与她的屋子是有相互通联的,凡人不可触忌,也就不能靠近,也不可进入。"
看着叶起轩和夏侯卿,老头似乎有些心悸,叶起轩再次缓和了脸色,放柔了语气:“老人家,实不相瞒,我等同为修术道士,术法造诣还是……不错的,若这神婆是个鬼怪化身,我等定会为民除害!还请您实话实说,不必顾忌。”
怎么说呢,叶起轩敛起他那份玩世感后,他那张白净的脸蛋还是非常具有迷惑性的,端得是翩翩白衣无双佳公子,桃花眼里是浑然天成的儒雅和百经磨练的随和,笑得眉眼弯弯,美人尖更添卓尔不群,分不清此人这一张俊脸这一副姿色摆出来,有几分真切又几分虚伪。
花锦随便觑了眼,浅浅扯了扯嘴角。
什么真什么虚?这个人眼里都是假的、骗人的,装出来的。
可惜这老掌柜是个实心人,心又大,他没放在心上,说:“哎,真真是造业……至于我如何看出来的,几位没发现么?”
听他这语气惊讶的,似乎是在说在场几位不知道和明天太不升起一样,简直不可思议。
看老掌柜一脸发怵不像作假,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要不要信,可他们都挺正常的,没有什么异象。
叶起轩听见身后的花锦冷哼一声,便悄悄问他:“像鱼,你看看,我会有什么不同常而
人的地方么?”
花锦懒懒地掀起眼皮,看着他,须臾,淡漠又冷酷地道:“有,不同常人的傻气。"
入娘的,这个小后生崽子开口讲话真够呛人的,叶起轩一把将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扶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拍掉,啪地一声,清晰入耳。
花锦:“……”
他抬起被拍掉的手,那只手凝脂白肤不以凡胎,蓬勃的肌肉线条美丽至极,唯独手背一处朦胧不明的红艳,泛着薄绯。
叶起轩幸欢乐祸:“哟,这里么娇贵?我还没用力。”
花锦嗤笑一声,“你要是用全力,我这手就没了。你说呢,巴掌印?”
他这话说的,前一句是对叶起轩的讥讽,后一句却是冲着夏侯卿说的。
叶起轩闻言,往夏侯卿的方向看去。
“脖子。”花锦淡淡地说。
果然如他所说,只见夏侯卿的后颈处,真的有一抹淡淡的、像是指印般的黑影!
叶起轩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儿。
夏侯卿接过白情递来的镜子一看,饶是她八风不动稳如寒泊,也轻喘一声,瞪大着双眼向后退了一步。
白情连忙扶住她,急迫得要哭:“师姐——!你快……快、快施法破它!”
夏侯卿何尝不想!但她抬手结咒,掌心里翻出一张黄符朱字,在脖子上过了一道,如此一试,发现压根儿做不到,那指印毫无变化!
她说:“不行!它去不掉!”
老掌柜看着这几个女孩子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知为何,歪着头忽的就咧嘴一笑,桀桀桀地声音从喉咙溢出来,不似活人,刺耳至极。
他拊掌大笑:“中计啦,小丫头片子。”
言讫,转身离去,蹒跚的步伐配上了不着调的古怪小曲,悠荡在黑暗的楼阁里:
三月三呀——呜啊人拜山——
我哭送独女咿——为了讨河伯欢心——
这年子收成差——投女儿于河呀——
天神发怒哦——教白丁好苦——
他要阁中的娇娘——消他脾气——
这山谣毫无韵脚格律,纯属是偶然乘兴瞎唱一气似的,简直难以入耳。
老掌柜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他离开约莫一盏茶后,茫茫黑暗里,叶起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他们在帮那个神婆隐瞒着什么。”
夏侯卿回头看他,“嗯?”
叶起轩是天神之体,刀枪难入,此类恐吓小法于他而言小菜一碟,只消一抬手挥挥,再落下时,夏侯卿看见自己的脖子在镜子里便已恢复了常态。
他说:“什么天上河伯苦逼他们交出爱女不然就发大水,什么不从天神意就旱灾连连,都是全镇人一同编造的谎言。根本没这回事。他们都在对我们隐瞒、说谎。”
白情愣愣的,问他:“此话怎讲?”
叶起轩又恢复了那玩世不恭的模样,从从容容风不动,他说道:“你先别问,先请问一下,你们知道撇么?”
这一句没头没尾,问得对方那两个出家丫头懵懵地,茫然如坠烟雾。
叶起轩解释说:“华夏千年之始,天地间千百的凶兽之一,凶兽你们是知道吧?”
凶兽、金钟、天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怎么可能不晓得?
白玉从屋内探出半张苍白瘦小的脸来,乌溜溜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叶起轩,正在认真听着这个白衣仙长的这一番解释:
“我猜,夏侯今日与我一起去的那个神婆的屋子里的奇怪味道,很有可能便是凶兽之气——夏侯,你还记得神婆屋子里的镜子么?如老我没记错的话,上头是否有个兽头?似狐非狐,便是凶兽!
“算算日子,现在差不多也是金钟破损的日子了,凭着天府之国的风水宝地,凶兽十有**会来此处。如此一解释,一切不都说的通了吗?”
花锦轻笑:“一派胡言。”
不管他这一声是笑自己暴露天神身伤,多管闲事,亦者是别的什么,叶起轩只顾说自己的:
“最近中原,西域一带邪灾深重那神婆定是动用凶兽术流,迷惑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教这里镇人好一出崇敬!”
夏侯卿低头沉思状:“道友所言,不无道理,只是……”
白情是个实心性子,一把推开夏侯卿,向着叶起轩吼:“什么和什么呀?什么凶害怪法?你讲得这么头头是道,全是凭猜测么?你怎么知道那神婆屋里是凶兽气息的?你闻过?万一不是呢?这位公子想得也太理所即应当了!”
叶起轩一摊手,作无辜状:“信不信由你们啦,我等初次相见,无冤无仇,冥冥自有天意,我也不强求你们一定要来蹚这滩浑水。至于我为什么会想得这么条理清晰……”
他顿了顿,笑了:“大概只能归于你脑子没我好使罢了。”
白情是实打实的蜀地性子,泼辣刁蛮小丫头片子一个。她今儿见这白衣仙长,气度不群侃侃而谈,有意相与,结果相识不过夕阳西下玉兔东升的时段,这人便褪了皮相,本心竟只是个泼皮无赖!
夏卿并不是莽撞之人,见小辈孟浪,出口训斥:“白情住嘴!”顿了少顷,又回头去问:“二位道长气宇不凡,如此沉稳性子,还见多识广,恕我唐实,敢问两位贵称?”
现在问虽然晚了点,但还不迟。
叶起轩笑了笑,正要开口胡扯,可方一启唇,一旁的花锦便掀开了眸帘,锃亮如青锋的目光剜过来,直教人无处可逃。
原来他刚刚不说话,竟是打了个盹儿。
花锦被吵醒了,不知所然,低声喊道:“叶起轩……?”
叶起轩:“……?”
夏侯卿也不知所然,便应了:“好,叶道长。”
叶起轩:“……???”
花锦这才微微反应过来,张嘴就要解释。
叶起轩却来了劲儿:“是啊,他叫叶起轩,表字叫广成的。”
花锦:“……”
艸。
叶起轩说罢,清清嗓子,又添一句,可谓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至于在下,好说好说——长乐彤庭宴华席,三千美人曳花锦的便是。草字像鱼。”
夏侯卿:“……”
夏侯卿:“二位,留下的可是本名?”
叶起轩应得利索利:“哈哈,当然是真名啦。”只是两个人换了一下而已。
叶起轩忍笑忍得几乎要忍出内伤,抬手拍拍夏侯卿的肩膀,说:“你们放心,我等二人乃是好闲散仙,法力一般,喜好云游,路过此地。除害还安是真。不过我俩在这江湖上……都有一些仇家,还请姑娘莫要外传。”
夏侯卿将二人上上下下看了十来回,心中有疑,却并未发觉什么异常,叹了一口气,说:“二位公子如此气度,最好如此。”
语罢,她向两人作了个揖,便转过身将两位师妹推入屋中去,反手锁上了门闩。
叶起轩与花锦也回了屋。
那支烧了大半夜的红蜡烛已经油枯满泪,叶起轩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袍子,靠了,果真被那红蜡油染上了一大片。
花锦看了那张木榻片刻,又看了看正在心疼自己衣服的叶起轩,好一会儿,似乎是终于认命,走向了一旁的木椅子。
“你说得过了。”
“ 我了然。”
叶起轩痛心疾首,心说我这袍子贵着呢。慢慢直起身来。
“但没办法。我要不早点说,到时候她们哭都未不及。”
花锦冷冷道:“惺惺作态。”
叶起轩脱去外袍,散了半扎的马尾,上了床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们这些未经世事的小丫头子一走了之也不为过,留下来最好,我到时抓凶兽时也有些气力——你不到床上来吗?”
花锦摇了摇头,他还从未与人共卧一榻过。
他忍了忍,终究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管你要干什么,叶广成,你最好给我把衣服穿严实了,再脱下去是要裸睡吗!?”他可不想明天一早看见他赤条条地横在床上辣自己的眼睛!
真可惜,还有些事情没与变侯卿怕情她们讲清楚。
不过这几个姑娘虽说稚嫩是稚嫩了些,但还是很机敏的。想必今晚过去,应该能把事猜出个十有**来。
至于自己的身份——爱咋咋的吧,之前又不是没暴露过,还不是好好的活下来了?
花锦就真的是倚在椅子上,就这么合眼睡了。叶起轩看着他。又想到那薄薄的眼皮下的眼睛。
叶起轩无声地牵动嘴角,一点笑意也无。
他讨厌红色。
一只修长的手探出被褥来,白生生的与月光交相辉映。叶起轩探出这只手来,便“嚓”地掐灭了烛火。
辛劳大半宿的老烛柱终得喘息,蜡泪硬在瓷碟里,端的是长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