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一阵振聋发聩的读书声,在我耳边炸响。我几乎吓了一跳。是的,语文。我正在上语文课。以瓜尔佳.成诺的身份长到了十六岁的我,每每又于梦中回到,许久之后的那一个十六岁。那个属于陈诺的十六岁。
又是海燕,那该死的高尔基。
果然,群读过后,语文老师开始点名。他喊学生一个一个地站起来,每人读上一句。
我想起了可怜的陈雪梅,想起了那一句,“海浪轻轻地吻着岩石。”所有女生都不想被抽到站起来,当众朗读那一句。因为在那句话里面,有一个让我们女生难以启齿的字。我想起当时一人读一句,想起我读完自己轮到的那一个“普通”的句子,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这一次,又会轮到哪个倒霉的人去读那一句呢?
该死的高尔基。
我仿佛能听到教室后排的男生们,在那里发出一些不怀好意的笑声。
一个,两个,三个,一人一句。站起来朗读,再坐下。班长读完,轮到她的同桌,然后再轮到坐在后面一排的我。搞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需要大声地说一个“吻”字么?
可是,我想起了陈雪梅那摇摇欲坠的身子,和她那满面通红的样子。那个字从她嘴里滑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体朝后坠了一下。仿佛即将倒下,但又没有倒下。让人看上去感觉,她是凭借了她全身的力气,将那个轻轻的气音弹射了出去。整个句子,从第一个词到最后一个词,音调上听起来,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等她读完了坐下来,我感觉她已经羞得要晕过去。
那么这一次,会是轮到我吗?我站起来,无所畏惧地大声读到,
“海浪轻轻地——吻——着岩石!!!”
“啊,不对!”我盯着课本,简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教室里,一时之间哄堂大笑。我的同桌张慧推推我,“陈诺,你看到哪里去了?没有这一句!你是这一句!”她连忙指给我看。
“哦,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悬崖底下。”
张慧站起来,大声地接了下去,“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我象是平生第一次认识《海燕》,从头到尾将她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没有!竟然找不到那一句——“海浪轻轻地吻着岩石”了!
语文老师踱过来,手指在我课桌上敲了敲。“你加的那一句,不符合这篇文章的如虹气势呀。”大家复又哄笑,我也只好笑了。是的,肯定是我记错了。应该是某一次读的其他一篇什么文章。
陈雪梅确实曾摇摇欲坠过,这一点我肯定不会记错。但是高尔基的功力实在是太过强大了。任何描述大海与岩石的文字,我在潜意识里都会与《海燕》加以重叠。再加上往后人生岁月的搅拌,在我的记忆里,这些文字早已经融为了一体。所以,我才会这样,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张慧捂嘴偷偷笑。她推推我,挤眉弄眼。我看着十六岁的张慧,笑颜如花,好可爱的样子。心中一阵酸甜的感觉。张慧,你可知道,我向后跨越了十几年,又向前跨越了三百年,今夜与你,在梦中重逢?我很想念你,我亲爱的朋友。如今,你又身在何方?你过得好吗?你与你的陈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
陶班长转过头来对我说,“小孩子,不学好!”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张慧又问我,“你今天怎么突然这么自由自在?都不怕羞的?”“有什么好害羞的呢?”我朝她笑了笑。“人至“贱”则无敌么”。见她疑惑的样子,我又加上了这么一句。
张慧和陶班长同时闻言而变色。
我想了想,向我的这些年少时的朋友们继续解释道,“我可没说我们自己应该至贱而无敌啊。我是说高尔基,他干嘛要写这样的话啊。还有老师,干嘛要让我们女生来读这样的话啊。读就读呗,都是汉字,读那样一个字就代表心理不纯洁啦?”
“可是人家根本没写那样的话呀。你这小孩,不学好!”陶班长又白了我一眼。
我莫名地觉得好笑。是啊,在十六岁的今天,我们还会为了说出这样的一个字,就感到羞涩难当。很久以前,或者说,很久以后,我却可以无所畏惧毫无矜持地告诉一个人——
“我想要攀登位于你心中的那座珠穆拉玛,
祈求有一天我能到达那雪山之巅。”
我意识到,原来我在梦中,都会想起这句话来。她们就象写在白雪之上的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我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在那冰天雪地里,艰难跋涉的途中。
语文课转眼就过去了。听自己喜欢的科目,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很多人对文字的喜爱,就是从中学语文课堂上开始的——“如果能把握住文字的音符,她能将人们心底里最细微的东西表达出来。”
接下来的两堂课是体育课。今天是我们班的傅红雪同学,要带领着班上的男生和六班的男生打篮球比赛。为什么这位帅哥叫傅红雪呢。在当年这个时候,有一个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可惜我只听说了名字,从来没有看过。我除了周六的晚上,其他时间没机会看电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知道,傅红雪是一个跛了腿的帅哥。而这一点,与我的这位同学情况相符。他不知何故,最近可能崴了脚,走路一跛一跛的。但是,他篮球打得极好。男生们才不管他是瘸还是跛,依然簇拥着他上场。
旧红墙教学楼前方是一片水泥地,左右有两个简陋的篮球架。中间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小花坛。每周一早晨的升旗仪式在这里举行。这位傅红雪同学。哦,对了,我想起来还有一个原因让我们叫他傅红雪。他姓傅。这样就更说得过去了。这位傅红雪同学,他今天的表现实在是太帅了!后来,我是曾经怀疑过,他之所以能这么帅,原因是我们的篮球场地不太符合规范。
为什么这么说呢?
开场没多久,傅红雪同学就不再一瘸一拐地跑动。他就直接定定地站在六班篮球框的底下等着。我们班男生在自己场地这边的篮框下抢到球,就向对面一把呼过去,然后就能直接呼到傅红雪的手上。他接到球之后,就直接往对方的球框里一盖。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你说,是什么样的技术能力,能让人从场地这边的篮球框,一把扔到对面的球框底下?这场地得有多小?但是,我们才不管。我们班的女生个个都疯了。
“滚滚呀红尘翻呀翻两番
天南地北随遇而安
但求情深缘也深
天涯知心长相伴”
在这疯狂的一刻,我觉得这首歌,还有杨逍,也特别适合我们班的傅红雪同学去演绎。没办法,我也不知道边城浪子的主题歌是怎么唱的啊。拿几年后才演的倚天屠龙记的主题歌来套一下,也十分妥帖。因为此刻的心情,脑海里必须要找出一首歌与之辉映。而上面这首歌,信手捡起,贴切之至。
多年后,我曾经有一次在波士顿看过Celtics打篮球。球员表现如何,我已经没有印象。我只记得中场魔术表演的部分。那是最让我难忘的部分。在那些演员和小丑表演灌球的那一刻,我回想起了,我记忆里的傅红雪。
我将眼光重新投向此时正在球框下站着等球的傅红雪同学。周围有很多女生在狂喊着他的名字,但他似乎听不见一般。他神色自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因为腿脚不便,他甚至都不怎么移动他的身体。六班的人此时正在拦截他的搭档。那个搭档左冲右突,突然把篮球往地上斜着一砸,球就一下子飞进了傅红雪的手中。于是,傅红雪同学迅捷地避过那些围在他身边想要伸手断球的男生们,气定神闲地一抛,球又一次灌进了六班的篮框里。
在篮球比赛结束的那一分钟。不是有一句流行的话是这么说的么----你不能明白,为何有时你对一个人的喜欢,能够在一瞬间就到达顶点。是的,在篮球比赛结束的那一分钟,我觉得我好像也喜欢上了这位傅同学。我不知道,梦中的自己有没有勇气,跑去跟他说上一句话。在当年,我确实曾经在心底偷偷地向往过,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只可惜,后来发现,我们班的傅红雪同学,他经不起我们班的女生那样热切的喜爱。只可惜,他真的就只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混混。也或者可以说,他确实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边城浪子”?他的学习成绩极差,对女生不理不睬。关键是,他一直好像是一副很没有风度的样子。
他脏话连篇,烟不离手,永远和班上学习成绩最差的人混在一起。所以我直到现在,一直都想不起来,他到底是叫做什么名字。
为什么身为一个帅哥,就不能脏话连篇呢?
在Puppy Love的世界里,作为一个帅哥,你可以不修边幅、行为放荡不羁,你可以打游戏、抽烟、逃学,这些都可以。学习成绩不好,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你总有自己玩得转的东西,比如说打篮球。但是但是,你不可以说脏话。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以我自己的例子来说,我大概就是在十几岁的年纪,突然有一天想明白了,原来国骂是要与某人的母亲或者母系亲属发生性关系的意思。由此来侮辱对方是自己儿子或者孙子。
国骂的那个字实在是不文雅。但是十几岁的男生么,可能觉得作为语气词说起来特别爽,或者是因为,这么说显示了自己作为发育中的男性已经具备了性能力,所以他们说起来真的是乐此不疲。但对十几岁的女生们来说,这是严格的底线。这种非常具有侮辱性的、不尊重女性的词汇,是帅哥掉粉的首要因素之一,女生们往往十分鄙视。
而这种心照不宣的鄙视,还是非常具备杀伤力的。于是,这种鄙视促进了男生们发明出一些演化词,比如说我靠。这样就避免了最为粗俗的那个字,双方暂时达成了协议。男生们可以说,女生们选择性忽视。
那么在Puppy Love的世界里,你是如此地憎恶可能会让人联想到性行为的任何词汇,你觉得那是不纯洁的、是肮脏的。但是,你又是如此地渴望与对方靠近,即使你并不清楚靠近了到底能做些什么。那么,什么是你小心翼翼探出触须的手段呢?什么又是你不断练习乐在其中的武器呢?
写情书?打住打住。十几岁的男女生,在这个时候还都不怎么说话的。相互说话会脸红,会被人围观。只除了交作业。公事公办的小女生,拿着一卷作业本,到自己喜欢的男生课桌前敲敲,某某某,把作业交过来。
肯与你来说话的任何女生,因为任何时机来和你说话的女生,都有可能是因为她正在默默地喜欢你!啊,不对,其实是因为她喜欢你的同桌。但通过和你说话,也许可以刺激对方,让对方感到妒忌。
哈哈,别生气。开个玩笑。写情书这么冒险的事就不要做了。有最简单的方法为什么不用?那就是看他啊。
对啊,看他!上帝为我们创造了这一对心灵的窗户,在十几岁的时候,其威力实在是巨大。你看不看一个人,实在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也许你此刻并不在看他,但是在眼角余光里,你能感觉得到他在看你。于是你不为人知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眼光角度,在无意中去瞥了他一眼,恰好将他看你的目光给逮住。这种较量,在一秒钟之内,仿佛触电一样,一碰即收,而双方则心知肚明。关写情书什么事儿?
张慧来抵抵我的胳膊肘,“陈诺,这两天上课,你为什么都不看小龙同学了?”
我正在神游物外,这一碰撞,吓了我一跳。我曾经以为,我进行的是静悄悄的、无人知晓的秘密行动,张慧倒是大大咧咧地问过我,你喜欢小龙同学,对吗?你经常看他!她的直白曾让我大囧,被我斩钉截铁地否认过。如今又被她问了一次。
我摇了摇头。“你想多了。我早已决定,不再做无用功。不属于我的,不浪费力气了。”
我对着她嫣然一笑。是否嫣然,见仁见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