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磨出了毛边的细长纸条被女孩柔软白净的双手摊开放在桌上,又被工整的四处折痕拱的像连绵的小山,不凑近分辨不出上面的字。崔桢用食指和中指捻起纸条,另一手抓住纸条的尾端,看着上面的内容,皱了皱眉头,又放回了桌上。
定涵好奇,拿起来念出了声“何须浅碧青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什么意思?爹爹从来只觉桂花香气袭人,外放有余,不够收敛,不甚喜欢。为什么要写这句诗给我?崔大人,您的看法呢?”
房内静默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应。
定涵抬头,只见崔桢目光深沉,却面无表情且一言不发的在观察自己,自己倒有些不适了。于是轻咳一声,唤了一声“崔大人?”
崔桢若无其事的撇开眼神,转身将手中送到烛火上,燃尽。方才出声“我知道,你心里可能在想那个人,他是皇亲,是太后的左膀右臂。我与他相识已久,他做事从来滴水不漏,从来没有惹出过祸端,深得圣心。你父亲的这句诗或许另有所指也未可知。”
不确定定涵在想什么,崔桢便静静的等着。
过了一会少女才出声"崔大人,京都旧宋门街章家您认识吗?"
崔桢当然知道,早在京都时就查探清楚了:“不熟,但我知道国子监司业章束恭是你大舅舅,翰林院的编修章束白是你二舅舅。他们是文官,我是武将,日常并没有交集。”
定涵从袖袋中摸出那封信,轻声道:“想来也是,小女还有一事想麻烦您。这是给我外祖母的信,托您转交,可以么?”
对面清丽少女一抬眸,二人眼神交汇。崔桢习惯了直视对手,而定涵也没有羞怯,大大方方的给了对面一个无邪的微笑。
“放下吧!”崔桢点点头,给了一个眼神,示意定涵将信封放在桌上。
“崔大人,纸条也毁了,那小女也该告退了!”定涵放下信封,向崔桢做了个礼,抬脚就要离开。
“且慢!崔某知道姑娘心中自有成算,不过你有没有成算不打紧,企图以自己的小聪明与虎谋皮,可不是明智之举。崔某言尽于此,望姑娘珍重。”
定涵勾了勾唇角:“多谢大人良言,我知道大人有自己的立场,大人帮我颇多,小女不会再给您添烦扰了。我们不过棋盘上的小卒,虽是小卒,偶尔也有一棋定生死的机会。棋盘之上,胜,也是人吃人,败,也是人吃人。既然已入棋局,不拼死搏杀,死了就算白死。望大人理解!”
说完便脚步轻缓的退了出去。崔桢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柔柔弱弱的样子,与刚刚的发言对比强烈。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期,也曾有这样的叛逆和倔强的一段时光。自己曾被那些艰苦卓绝的岁月吞没,又被它托举,后来学会了忍耐,取舍,果决.....才成为了现在的崔桢。
少女正值青春,豆蔻年华,本应是大好的时光,有光明的前途,想想多少有些惋惜!
崔桢快步走出船舱,招了招手,伍七箭步上前听候指示。崔桢把信交给他,吩咐道:“带去给章家的,入了京都便送过去。”
“大人,您不亲自给章大人?”伍七有点无奈,他了解自家主子,从来不掺和别人的事情,更何况与公务相关,既然有心帮忙,还装什么高冷呐。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还是给主子找台阶:“大人,姑娘家的亲笔信让底下的粗人拿着,岂不弄的污脏,膈应人。您就当面交给章大人吧!”
文休此时从船舷窜过来,怪声怪气的嚷嚷着:“对对对~也好叫章家人仔细瞧瞧咱们大人。好一个俊俏的郎君,是仪表堂堂,又怜香惜玉!伍七,你是不是这么想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
伍七心里气的要死,他文休知不知道大人已经二十有六了,身上还背着个不详的传闻。家中父母对此不甚热络,京城的贵女们躲避不及,中宫娘娘是牵过几回线,结果终究是不了了之。自己再不想办法,等着天上掉个仙女下来么。伍七冷哼一声:“大人,文休昨晚压根没抄兵法,都是他从京都偷带来的。所以才有空闲听人墙角。”
“你!可恶!可恶至极!就算是从京都带来的也是我自己日常用功抄出来的,没有假借他人之手。”文休气急败坏,伸出的食指直指伍七门面,恨不得一指将他的头按到肚子里,冷哼到:“我明明是担心大人,难道你忘了前面的江家小姐了?你还忘了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的道理。这个关姑娘比江家小姐漂亮百倍,我看她心思深的很!再说这个关贺,好像也不顾及自己女儿的安危。这一家子,怪异的很!”
伍七不欲跟这厮粘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你就是小屁孩不开窍。。。”
眼见二人话越说越离谱 ,崔桢赶紧喝止:“闭嘴!文休把桌子搬去甲板,再抄三遍兵法。伍七去甲板上蹲着马步监督,文休没有抄完,你不准休息!”
二人只得偃旗息鼓,插手称是。此时已是烈日当空,甲板和船舷两侧都有士兵把手,真是出了个大洋相。文休的手脚功夫了得,写字水平却是相当的差。看来不到天黑是不会罢休了。
崔桢秉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抬脚就走。谁知,经过伍七身侧时,一抬手,将伍七手上的信封抽走了。
留下二人面面相觑,伍七朝文休轻蔑一笑,昂头挺胸的朝甲板走去,摆起架势就半蹲了下去。
文休仍旧是不服气,气呼呼的往船舱里蒙头直进,搬他的桌子去了。
而崔桢则把信封在袖口中放好,头也不回的往下一层舱内去,又到了那间昏暗的牢室,站在栅栏外比手道:“关大人,尊夫人和贵公子小姐都已下船。我们到了江宁府就有人接应,改为陆路,不过两日便能抵达京都。”
“崔大人,我关某生则尽力,死则死尔。只求你信守承诺,若我他日遭遇不测,务必保全我妻儿性命。”
“令爱的安危,大人真的不顾了吗?”
“我女儿一向最为懂事,我亲自教导她长大,她七岁撰诗,八岁能文,十二岁已通老庄,长到十三岁打理家务。我的一番苦心,唯有她能懂,舍己为公,是她的荣幸啊!”
“关大人高风亮节,在下佩服!圣上登极刚满两年,北边外患未除,朝中内忧不断。正是有者像关大人这样忠君爱国之士,我们大梁九州万方的百姓才有希望!”
定涵挽着章氏的手臂,沿着架在船身和河岸上的木板慢慢往下走,终于稳稳当当的站到了地面上。章氏忧愁“你爹爹没几日就要抵达京都了,我们也要加紧往京都去呀!我看那位崔姓武官倒似个可靠的,应能妥妥当当的将你爹爹送到吧?”
定涵安抚似的一笑“母亲放心,他是御前心腹,又是助圣上登极,九死一生出来的强将。武将重义,答应的事情不会食言。”
章氏称是,扭头看了眼江面,押解关贺的船只早已驶远,渐渐变成了江面上的一个黑点。那黑点好像自己昨晚在宣纸上刚想下笔又收回手时不慎留下的一滴墨,整页的留白如同这江面也如同自己的心一样空旷。
良頔引起另一个话头:“母亲,姐姐,到了京都,我们是住外祖母家,还是住自家的宅子?我不想住自家宅子,外祖母家有楠哥儿和玉姐儿,我想住外祖母那儿。”
定涵啧啧称奇:“原来你不是嫌弃楠哥儿只会读书邀功,玉姐儿处处都管着你吗?”
良頔有些不好意思:“我记得楠哥儿教我百家姓,玉姐儿送我一双小鹦鹉。以前我小,现在长大了,楠哥是兄长,玉姐儿是姐姐,我不会再跟他们闹矛盾了。”
章氏接话:“良頔果然长大了,尊重兄长,爱护幼妹,你能懂得这点很好!不过咱们京都的房子多年不住人了,须得重新修葺粉刷,修整打扫。再者,也要等这边的行李家什运回去,才住的舒服。少不得要在母亲那叨扰一阵子。”
仨人登上了回去的马车,一路上便讨论着带些什么入京。到了府里,管家便前来禀报,说是城西有家富户姓李,家中老太君以前年轻时最是偏疼孙女。后来这孙女儿远嫁到了京都,老太君现在年岁大了,身体毛病就多了,特别是思恋孙女成疾。孙女婿有公务在身不便远行,便雇了京都赫赫有名的镖局师傅护送妻儿前来杭州探亲。
昨日刚落脚杭州城,正巧管家去今日酒楼采买章老太太爱吃的梅干菜烧饼。前一炉烧饼刚卖空,等待的间隙又正巧碰见一位送镖师傅也在等着烧饼,二人便攀谈起来。管家去见了镖头,确实是练家子,男镖师二人,另外还有一位女镖师,随时可以出发。于是留下了口信,先回来禀过家中主人,商议定了就去定下。
这下,都现成的镖师也有了,从杭州到京都的路程他们也熟悉,就定下了下午立即就走。
于是整个关府陷入了离别的紧张和惶恐气愤,随行的人不多,轻装简从,前后不过三辆马车。简单用过午膳后,一行一共十人,没有跟任何人拜别,静悄悄的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