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深冬。
地处南方的梦泽市冬天不常下雪,暴雨纷纷落下时却也寒冷彻骨。这一天乌云格外厚重,六点刚出头时天幕就已被无穷无尽的黑所覆盖。时有急着回家的车用灯撕开雨幕带来一片绚烂白光,随后这转瞬即逝的光又在铺天盖地而下的水帘中模糊淡去,只留几盏路灯照着空无一人的蓝花楹大道。
密密雨声里,大道旁的某条小巷中突然传出一阵忙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卧槽好大的雨……姓孟的你有种别跑!”身后男生莽撞的骂声响起,运动鞋重击水洼的声音像催命的鼓点,一下下砸在孟景桥心头。
他在暴雨中的蓝花楹大道上舍命狂奔。
好累,要跑不动了。
刚上初一的孟景桥个子还没长起来,身形也较为单薄,此时正被五个挥着拳头的强壮小子追着在雨中狂奔。
他身上没有伞,在暴雨中没跑几步便已浑身湿透。夹杂着雨水的冷风在狂奔里以排山倒海之势灌入他的呼吸道,让他感到一阵难受,像是有刀片在喉咙里磨。
不能慢下来,不能被他们追上。
伞在暴雨中只是杯水车薪,身后那群凶残的强壮小子很快也都成了落汤鸡,干脆全部收了伞加快速度朝着孟景桥追来。
“婊/子生的,考个好初中就牛逼不见了是吧,你爹今天教你做人……”领头那人手中挥舞着一只细长形的金属保温杯,大概以为自己是帅气的古代大将军。
身上潮湿的衣物让孟景桥每多走一步都更吃力一分,脸上和手上的伤口因冷水的浸泡早已痛到几乎失去知觉。
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也逐渐取代了哗哗雨声,成为他耳中唯一的主旋律。
眼前阵阵发黑,孟景桥感觉自己仅剩的力气也在渐渐耗尽。这时不知是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本就头重脚轻的他于是脚下一滑,失去平衡径直朝前栽去。
完了。
悲观念头在孟景桥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几乎可以预见到自己摔倒后被那群强壮小子追上痛打落水狗的惨烈场面。他单薄的身体在冷雨中不住颤抖,甚至已经做好第二天因横尸街头而登上社会新闻的打算。
但预想中的摔倒并没有出现,因为一只有力的男生的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堪堪拽住了向前栽倒的他。
孟景桥一个踉跄脚步更加混乱,昏沉间好像撞到了中途出现的男生。意识到自己浑身是水后他匆忙道歉,道完歉又想继续往前跑。
那男生却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站在路灯投下的一片橙黄中,转身面向已然围堵上来的五个强壮小子,同时朝孟景桥说道:
“同学,雨太大,别跑了。”
男生干净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孟景桥一晃神,发现原本朝自己头身疯狂倾倒的雨水消失了。他抬头一看,那男生手中撑着一把透明的白色雨伞。路灯的光透过缀满雨珠的伞面照到那男生身上,让孟景桥得以看清他的样貌。
那男生五官清秀,个子比那时的他高上一整个头。男生身材略有些单薄,身上套着一件以白色为主,胸前和袖子上点缀着藏青条纹的衣服——那是言信中学初中校本部的校服。
“喂你谁啊?让开!”身后小弟站稳脚步后匆匆给领头人撑开伞,那领头人似乎有很严重的中二病,自认帅气地一手一叉腰一手指着言信男生喊道。
“同学,打人不好,赶紧走。”言信男生并未回答领头人的问题,只是用温和平淡的少年声线缓缓道。
领头人嗤笑一声,心道居然又在这遇到一个乖学生。他于是朝言信男生挥了挥拳头:“喂,警告你啊,这小子跟咱哥几个有仇。赶紧把他交出来,不然哥几个连你一起打。”
听到对面狂妄的言论,孟景桥看了看眼前男生。男生却伸出手臂把他护到身后,对强壮小子们说话的语气平添了几分严厉:“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怎么来这里打人?”
“关你屁事,书呆子!”一身湿答答往下滴水的衣服让那领头人心烦意乱,而言信男生软硬不吃的态度又为他胸腔中燃烧的火焰再填了一把柴,“你们,给我打!”
几个男生像发狂的小兽一样朝两人扑来,孟景桥绷紧肌肉,已经做好再和他们打一架的准备。那言信男生却牢牢拦着他,无论如何都不让他再动。
“别挡着我!”见那强壮小子即将冲到跟前,孟景桥也急了。他丝毫搞不清楚一个素未谋面的外校学生为什么要这样拦在自己面前。
几乎是在孟景桥用力去推言信男生挡在自己身的手的一瞬间,两束刺眼的手电筒光从身后打来。光束如利剑般刺破裹挟在暴雨中的黑暗,也刺了那几个强壮小子一个猝不及防,让他们跑上前的动作明显一滞。
“那边整喃样(那边干什么)!”中年男性雄浑的声音传来,随后便是一阵靴子踩水的哒哒声。孟景桥转过头,逆着灯光看到两个撑大黑伞的保安朝自己跑来。
“我/操。”那伙强壮小子中的领头人也很快看清来人身份,和同伴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
就算再在同龄人面前作威作福,他们归根到底也只是一群十三四岁的男生,见到保安这类一身正气的大人终归还是害怕的。
心念电转了几秒,那领头人最终不甘心地朝孟景桥比了个中指,对着他阴测测说了一句“给我等着”,便急急忙忙转过头耗子见猫似的逃走了。
“叔叔。”在言信男生的问好声中,其中一个保安在两人身前站定。
“整喃啊(干什么啊)?”保安一脸惊魂未定地看向施淮雨伞下湿漉漉又带着伤的男孩,认出他身上穿的校服后又是一惊,“买买(天啊),这个神风呢娃娃咋个伤那个重?走走走莫淋雨了,先克学校收(先去学校里)。”
听上去,来的是言信中学的保安。
孟景桥本不想麻烦其他人,但他也确实没了自己撑下去的力气,只能在那言信男生伞下踉踉跄跄朝着言信的方向走。两束电筒光在雨幕中开道,头顶不时就会撒下昏黄的路灯光,照得那言信男生透明伞上圆滚而下的水珠闪闪发亮。
另一个保安本想去追那群强壮小子,结果他们跑的比兔子还快,一下就在雨幕中没了影。保安大叔只好悻悻返回,回言信的一路上都在抱怨“现在呢初中生某得谱气(现在的初中生没分寸)。”
看着身边昏昏沉沉还满脸是血的神风男孩,施淮雨不大放心,伸手扶住了他。
回想起方才这一连串经历,施淮雨依旧觉得有些惊心动魄。
这一段是他每天放学后的必经之路,而他今天因为找数学老师问题放学晚走了一会。不想打着伞出来没走多久,他就看到一群男生追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学生跑。心知不妙的他立马跑回言信叫了校门口的保安,又凭自己对蓝花楹大道一带的熟悉率先赶到,千钧一发之际勉强制止了这场闹剧。
但这个被追打的同学似乎已经受了重伤,一路跑来身上也全是水,估计情况不会太好。
一场雨、一把伞、一排灯、一段路,言信初中本部巍然耸立的气派大门很快映入眼帘。大门旁有一间温暖干燥的保安室,施淮雨扶着受伤同学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脱下被受伤同学那一靠靠湿了的外套,随后打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件校服冲锋衣:“快把湿衣服换了,当心生病。”
从站到伞下开始,孟景桥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包括大脑都不听使唤。他按照言信男生的指示机械地做了脱外套的动作,却发现里面的衣服比外套还湿。这下那个小大人一样的言信男生也没辙了,两个初一男生在保安室里大眼瞪小眼。
这时一个保安又操着一口方言走了过来:“娃娃,你现在给找得着你爹妈(你现在能不能联系上你爸妈)?”
孟景桥摇摇头。他不想在一片混沌里去打扰家里的长辈,也不想向外人暴露自己的家庭情况。那保安又紧接着问他能不能联系上老师,他想起自己之前闲着没事的时候背过班主任的电话号,于是借言信保安的电话拨给了班主任。
孟景桥初中时的班主任是个中年女老师,此时也刚出学校没多久,接到电话便紧急打了一把方向盘,朝着言信这边开了过来。
迈着大步迅速爬上校门口的一排楼梯走进保安室后,老师匆忙朝着两个保安和施淮雨道了谢,随后便要领走学生。此时的孟景桥被束缚在一片冰冷里,身上唯一一件干燥的衣服是披在最外面的言信冲锋衣。他的意识已经相当模糊,只能朦胧地听见老师正在和那男生说着什么。
“同学真是谢谢你啊,你跟我们同学是朋友吗?”
“不是,我和这位同学不认识。”
“那你见义勇为真棒啊,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不用了,我们言信的同学做好事不留名。”
“娃娃你就跟这个老斯(老师)讲嘛,有喃样呢(有什么的)……”
“是啊同学,万一晚点有什么事我们可能还得联系你。”
“好吧老师,我叫……”
凉意和睡意彻底击垮了孟景桥早已脆弱不堪一击的神经系统,他在那位言信男生报出名字的前一秒彻底失去知觉,破碎的听觉只最后给他留下一个“sh”的音。
年少的孟景桥沉入意识的混沌,那盏雨夜中的的路灯却始终在他的记忆里散发昏黄的光芒。
那光芒中有个撑着透明伞的少年。那少年就读于言信中学初中本部,名字以“sh”打头,年纪与他一般大,用一把透明伞替他挡住了寒冷的夜雨,也挡住了来自痛苦童年的无限恶意。
三年过去,那少年单薄的身影依旧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里。就像那把遮蔽了风雨的透明伞,夜夜入梦,难以忘怀。
而今天,他终于找到那把记忆中的透明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