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向芜,听说你还得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啊?”霍宇看到车后排的向芜百无聊赖,就搭话。
他最近也越来越觉得这小丫头好玩了。
他们刚从回舍寨的飞机上下来,坐上回家的车,一众人都睡够了,在此时十分清醒。
“我也不想参加。”向芜瓦声瓦气地回答。
观察同学很有意思,但是坐在教室里听老师念经还要写那么多作业就非常没意思了。
霍宇笑了两声,心情很好:“哎呦,谁想考试,还是在r中,你也够辛苦的。你将来想干啥?有没有喜欢的职业?”
“我现在最想在live house工作。”向芜说。
“live house好啊,那很酷……”霍宇的奉承刚说一半,就被自己老板打断了。
闻负灯扶了一下眼镜:“你?你现在能弹出来完整的曲了吗?”
向芜陷入沉默。
霍宇打圆场:“嘿,干啥打消人孩子的积极性?有梦想是一件多好的事。”
“嗯。要不再睡会儿。”闻负灯说。
那意思大概是说,白日梦谁都会做。
“诶老板,你这样会影响孩子自信的。”霍宇认真地说。
“对,你这样会影响孩子自信的。”向芜学舌。
对此,闻负灯笑了一声。“是吗,我没看出来。”
“不,你是故意的。”向芜说。“你很会表演。”
闻负灯虚心接受:“谢谢夸奖。”
“啧啧。”霍宇觉得自己老板在一定程度上也挺不要脸的。他回头看着这俩人:“不过向芜,你比我刚见到你那会儿变化挺大的。”
“是吗?”向芜疑问:“哪里变化大?”
“你比最开始活泼好多。而且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以为你是很内向敏感的那种性格。没想到熟了以后你还挺活泼的,而且一点也不文静。”霍宇说。
“为什么现在不觉得我敏感了?”向芜问。
“这……”霍宇为难了,他有些不知道这该怎么回答,“一开始你好像很容易受伤,不管周围出现什么。让人感觉需要小心照顾你,不然你就要碎掉了。可是但你现在看起来很快乐,不管周围是什么样的环境,看起来也很……勇敢?”
“勇敢?”向芜不理解。
她并没有克服任何她恐惧的事物,怎么就可以说她变得勇敢。
“嗯……怎么说呢……”
霍宇摸着自己的下巴,低头沉吟。他只是随便搭的话,怎么想到了向芜会追问。
就像你奉承一个人“你人真好”,大部分人都是笑一笑后说谢谢,几乎不会有人反问:“你从哪看出来的我人好的?”
冷不防被人这么一问,人的思维像是一张低头捞水的抓蝴蝶的网。
鬼知道该从词句的河里捡起什么。
“其实是因为你现在过得还算好。”闻负灯忽然出声。
“对,呃,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反正就是,你不容易碎了,你还愿意到处玩,就是这种感觉。”霍宇给老板竖起大拇指。
向芜好像理解了。
她不是变勇敢了,她只是显得更勇敢了。
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不危害他人的生命或重大利益,自己就不会受到惩罚和伤害。
“所以你是故意让我安全的吗?”向芜歪头看闻负灯。
闻负灯挑眉。
一直低头敲键盘的娜娜也抬起头来:“闻哥给你安全感还不好呀?”
她对向芜讲话的时候会夹起嗓音。
“我不是说这个。”向芜摇头。
不是对于他们来说的那种安全,不是一种感觉。
而是一种变量。
中学实验里,会提到的控制变量里,那个变量。
霍宇和娜娜都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不过还是保持友好地同她搭话。
向芜知道自己从闻负灯眼里也看不出什么,最后目光越过了他去看窗外。
黄昏的天空是紫黄色的,路灯陆续亮了起来,高大的楼房也纷纷开灯,伫立在夕阳最后一抹残辉中。
每一次看到与太阳有关的一切,向芜都觉得喉咙发堵,有涨潮般的冲动从她身体的各个部位涌上来,挤在她的喉咙和泪腺,好似只有流泪和大喊才能把那片海释放出来。
“你们会荡秋千吗?”她忽然问自己面前的一众人。
“诶?会啊,我小时候没手机,就小花园里的秋千能玩。”娜娜被问得一愣,和霍宇对视后,又笑吟吟回答。
“秋千谁小时候没玩过。”霍宇说。
他说完之后忽然心里一惊:向芜小时候不会没玩过吧?
但他转念一想,向芜虽然原来住得偏远,但毕竟也是一个从小长大的小孩,照目前情况来看她应该还是一个很爱玩的小孩,咋可能没秋千玩。
“你们都是怎么学会荡秋千的?”向芜又问。
“不是,你这都是什么问题,你荡秋千厉害?”霍宇摸不着头脑,这些问题他都得想半天才能回答上来。
向芜总是在关注一些他几乎遗忘,或者从来没有在意过的小事。
霍宇从中看不出任何意义,他只觉得摸不着头脑。
娜娜从背后拧了他一下,想让他说话注意一点,然后对向芜笑:“坐上去,自己晃着晃着就会了呗。我从小身体就灵活。你呢?”
向芜回想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个小女孩说她可怜:“我第一次荡秋千的时候,从秋千上掉下去了。”
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闻负灯侧目看了她一眼。
而向芜一早收回了眺望窗外的视线,接住了闻负灯的视线:“你在疑惑吗?因为你没有见过我荡秋千。”
她看到面前男人目光微顿,他身后的风景快速掠过,十分模糊。闻负灯一时间没有讲话。
霍宇和娜娜觉得这对话很奇怪,很显然,向芜说的很多话都是针对自家老板的。但是她没有说什么很冒犯的话,至少依凭他俩多年人际交往的经验,向芜说的话充其量只是脑回路有些清奇而已。
但就是很怪。
说不清道不明的,好似向芜故意说了些话去扎闻负灯似的。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
闻负灯移开目光:“是。怎么,想在家里装一个秋千椅吗?”
话题就这么被巧妙地转移了,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里,向芜感到泄气:“我玩不过你。”
这话把车里一众人给逗笑了。娜娜:“哈哈哈哈,老板,看把人小女孩欺负的。”
霍宇:“不是,这话都是谁教你的,哈哈哈笑死我了。”
虽然闻负灯寡言,但车里的其他人都很活泼。一路上车厢内欢声笑语,从来就没有静下来过。
从机场到闻负灯的家,开车需要一个多小时。在风景的流逝中,夕阳最后的余晖也被紫色的夜吞噬了。
车载音响的声音被调得很弱,向芜分神听着颤动的音符,没注意霍宇和娜娜互相的打趣:“你们觉得那像不像电路故障的声音。”
娜娜和霍宇短暂地消停了一会儿,电台正在播放的音乐凸显出来。
很杂乱的一首纯音,偶尔闪过十分隐约的嘶喊。
“什么电路?我都没听过电路故障。”霍宇说。
“我做过电路实验,当你把电阻器接在一台旧款航空器上的时候,就会发出这种声音。很短暂,因为很快电路板就会烧掉。”向芜说。
“航空器?这是什么?”
“最小单位的火箭模型……”
“好了,回去就看电影。不用再讲你看过的那些电影了。”闻负灯忽然打断了她。
向芜敏锐地觉察到什么,盯住闻负灯。
后者这回没有避开她,只是目光很平静,大概有制止她的意味。
“什么,原来是电影啊,我说我咋没听说过。”霍宇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是电影。
向芜很清楚。自己说的不是电影。
她只是在阐述事实。
但是闻负灯说了假话,算是遮掩了她的非正常。
对于霍宇这些人来说,她这样的小孩不应该参与过那种实验,或者说,在这个时代还不存在那种技术。
她说出来这些事,只会被当成精神病来看待。
可是闻负灯非但没有对她的言行表示困惑,甚至还在替她遮掩?
他都知道什么?
关于自己,他都知道什么?
或者,他都做过什么。
.
“那个,各位,到了。”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因为太久没说话,嗓子很哑,像一只电子乌鸦。
车已经停在了闻负灯家所在的小区门口。
霍宇先反应过来,下车帮着拿行李:“那闻哥,回去好好休息。”
开后备箱的时候,他看到向芜一个人闷闷地站在闻负灯后面,像个小尾巴,就笑:“小向芜,回去看电影吧!”
“……”
“我才不想看电影。”向芜扁了扁嘴,然后伸手指了指闻负灯:“他骗你的。他可爱骗人了。”
霍宇听不懂,但觉得好笑,摆摆手上车了:“行,闻哥别老骗小孩了啊,拜拜!”
“嗯。”闻负灯垂眼看着向芜,应了一声。
出租车在傍晚的暮色中驶远,路边的行人很少,街道对面的餐馆今天没有开门,似乎没有开张。
“走吧。”闻负灯先迈开了腿,朝着小区的雕花大门走去。
向芜看着出租车离开的方向,抬手抓住了闻负灯的袖子。
“嗯?”闻负灯扫了一眼抓住自己袖口的那只手。
“实验……”向芜的声音很低,闻负灯要很仔细才能听清。
“……实验还在继续吗?”
回答她的是遥远的鸣笛,还有风卷过地上枯枝败叶的沙沙声。
“你不说话,我就要自杀。”向芜紧紧拽着闻负灯的袖子,她强迫自己直视闻负灯的眼睛。
像是强迫自己直视太阳。
面对她没头没尾的死亡胁迫,面前的男人目光稍微变动了些,但向芜看不懂,她不知道闻负灯那些细微的神情究竟代表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听到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有无限发问的冲动,像是她身体里有一口火山,或者是一个核电站,一片汹涌的大海。
一种挣扎的茫然勾着她,她无法抑制自己。
但是闻负灯没有给她任何答案,这让她无法忍受。
她无法忍受自己一无所知,她受够了自己被当成懵懂天真的孩子欺瞒。
这些天来,各种各样的细枝末节里,闻负灯都对向芜的种种异常行为表现出不符合他的阅历的包容。
向芜惊讶地发现,自己在他这里感受到了被接纳、理解。
但截至到闻负灯替她做出遮掩之前,她对闻负灯或许不是来自这个时空的猜测,只是停留在虚构的层面。那些刺探的话,都只是出于概率学随便试试罢了。
她并不希望试出任何。
“因为还在实验,所以你不让我死,你并不是因为拿我当孩子才照顾我,你是因为想要看到实验结果,所以才待在我身边的,是吗?我没有理由不去死,因为你骗我。”
事与愿违的是,她能预演出来太多糟糕而荒诞的可能了。
被投入模型前的记忆虽然没有全部恢复,向芜也明白,自己从出生一直到现在,所经历的事情,没有哪一件不能用荒谬来形容。
“我没有骗你任何事。”沉默良久的男人嗓音微哑。他看到了女孩眼里凝聚起来的怀疑。
向芜眨了一下眼睛,仿佛被光线刺到。
“我愿意和你保证,之前没有,以后我也不会骗你。我可以永远不对你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