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二人出现在厅内,小夭和相柳齐齐站起身来,相柳行礼道:“山越家主。”
小夭也一并行了礼,而后才抬头看清眼前的人。
在主位缓缓落座的女子穿着一身干练的绛红色衣裳,显得整个人内敛却不失女子的张扬。长发全都拢在脑后,一丝不苟,让人看着格外深沉。
她长得算不得漂亮,却十分清秀,五官不出彩,让人看着却很舒服。
只是她的表情实在有些严肃,让人看了也不禁紧张起来。
山越卮盈道:“不知二位所为何来?”
相柳道:“受人之托,带一句话给家主。不知家主可否找个僻静之处,私下来说。”
山越卮盈不解道:“不知是何人所托?”
相柳沉下眼眸,“应是家主已多年不见的故人。”
山越卮盈浅笑,眸中带着一丝鄙夷,“却不知是哪位故人?”
相柳直言道:“南苑的那位故人。”
山越卮盈本还带着不屑的脸上,顿时变了神采。她直起身来,急忙问道:“他让你带了句什么话?”
相柳没有说,因为他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山越卮盈也很快反应过来,起身对一旁的侍者道:“今晚我要在溯芳苑宴客,让那边准备一下。”
侍者行了礼,“是。”很快便退了出去。
人一走,山越卮盈便走下软榻来,对着相柳道:“你随我来。”
小夭跟在相柳身后,随着山越卮盈一路穿过正厅,走过门廊,又来到了一个假山林立的花园。他们没有从花园中穿行,而是沿着走廊一路前行,来到了一个小门边。
小门上有一把铁锁,虽看着有些年头了,却并不老旧,显然是有人经常打开它。
山越卮盈从头上拔下一根簪来,这簪子看起来十分简单,只头上有一枚金色莲蓬,看着倒是十分精致。她将金莲蓬拔下,便露出里面一把小巧的钥匙来。
她将钥匙插进铁锁的大孔里,深入之后再一拧,那锁便开了。
显然这铁锁也是特制的。
山越卮盈带着二人进了小门,抬手一挥,便听见“咔哒”一声。那锁应是又扣上了。
山越卮盈原本骄傲的脸,这才放松下来,眉眼间竟多了几分柔媚温和。
她看了二人一眼,对相柳道:“家中事忙,自我掌管家财,便不得不强撑场面,还望公子见谅。”
相柳点头道:“这世上女子主事本就不易,能撑起这一份家业,可见家主之不易。”
卮盈低眉颔首,“公子能说出这番话来,我已十分欣慰。”
小夭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始终说不到重点,便有些急躁。
可她面上却不敢表露,毕竟此二人身份都不简单,就算帮不上忙,她也不能给相柳扯后腿。
门后是一片山地,斜坡上石阶小道被两旁花树簇拥,一直延伸到远处小坡。
那小坡上长着一棵粗大的槐树,远远看去,枝繁叶茂,绵延数十米,盖住了大半个山坡。
卮盈带着二人一路往下走,边走边说道:“南苑自他离去,便一直闲置。但我总盼着他会回来,所以专门安排了人在看顾。”
半山坳上一间小茅屋,屋前两位老者正在灌溉门前农田,方方正正,却绿意盎然,打理得井井有条。
相柳始终没有说话,小夭好奇地打量着他。
一路到了小坡上,槐树散发着阵阵暗香,是一种淡淡的清香。
卮盈指着小坡的另一边道:“这是当年他走时留下的黍米田。”
小夭向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大片大片的黍米田,在日光下散发着耀眼的金色光芒。
相柳道:“这便是无尽夏?”
卮盈点头,“正是。”
小夭疑惑地看着相柳,他道:“这是山越脊当年杂交出来的无尽夏,可四季开花,常年结果。”
卮盈的眼中已含了泪光,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些什么,“所以,他让你跟我说什么?”
相柳神情凝重,“他让我跟你说,南苑的黍米花落了。”
卮盈闻言,猛地蹲坐到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淌。
心中的悲伤无限蔓延,一如这无尽夏的农田,望不到边。
小夭心中疑惑更甚,悄悄拉住相柳衣袖,“什么意思?”
相柳悄声道:“无尽夏的花落了,便再结不出果来。只能等来年春季重新播种,再植新苗。”
小夭明白了,这是说,此情无果,另觅良人。
她看着卮盈,心中满是同情。
她与相柳,岂不也是一样?
但人有不同,她也不知道卮盈同那个叫山越脊的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不好多说什么。
卮盈哭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缓缓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地面道:“他还好吗?”
相柳也在看着远处,那金黄的黍米田在山风吹拂下,卷起阵阵波浪。
“他很好,让你勿要挂念。”他道。
卮盈忧伤难忍,蹙眉问道,“他真的不打算回来了吗?”
相柳点头,“他看过太多生离死别,已走不出来,此生宁愿死在战场,无心再回南苑。”
小夭看向相柳,原来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不论是将军,抑或是士兵,经过了无数次的战争,从死亡线上捡回命来,看着身边熟悉之人一个个死去,那种悲伤,便会变成一种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宁愿当自己也已死去。
小夭走到卮盈面前,弯腰蹲到她面前,“也许对他们来说,生,不过是承载着亡去之人的遗志艰难前行罢了,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相柳的双眸中光辉闪烁,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然深入骨髓,再难分割。
卮盈湿润的眼睛看向小夭,“难道生就不值得他留恋了吗?他明明说过,只要我还在支撑着山越氏,他便不会弃我于不顾。”
小夭抬手,欲搭在她肩头,却突然想到此刻她正是男儿身,生疏有别。
于是她卸了灵力,恢复女子真容,安慰她道:“可他如今也并非没有压力,他的每一步都更加艰难。世道坎坷,同袍陨落,生机日益削减,难以维持。”
小夭面露忧伤,“也许在你同亲人欢聚之时,他正生死拼杀,鲜血淋漓,毫无退路。”
相柳的手在背后紧握,无言地看着二人。
卮盈道:“可我无一日不在期盼着他能回来,从未真正得到快乐。”
小夭道:“他难道不是如此吗?你难道觉得,他的日子会更好过吗?”
卮盈又将头埋进了手臂中,呜咽着道,“他曾说过,参军并非他所愿,待有一日能得喘息,他定当归来,重掌家业。到时,我便只需安安心心做我的家主夫人,吟诗弹琴,饮酒作乐。带着孩子们游山玩水,享尽天伦之乐。”
小夭仿佛已可以想到那是多么的逍遥自在,幸福美满。
就好似如今的桑甜儿,人生得偿所愿。
但,这世上能有几个桑甜儿呢?
即便是桑甜儿,也是苦尽甘来罢了。
但小夭又有了另一个疑惑,“你也姓山越,难道你是冠了夫姓?”
卮盈摇头,“我同他是堂兄妹。”
小夭了然,“原来如此。”氏族之中表亲、堂亲之间缔结连理,亲上加亲,也是有的。
卮盈款款道来,“我同脊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幼时曾许下承诺,待长大成人,他定会娶我为妻。后轩辕来犯,我山越一族男儿自发入伍,先后多人死于战争,嫡系一脉仅留下我同脊二人。”
她说着,缓了一缓,才继续道,“脊痛恨战场,但无奈轩辕势在必得,脊承父兄遗志,不得不应征入伍。行军之前,他将山越一族托付于我,我一介女流,在这乱世虽生存不易,却有许多便利,只要不卷入政事,便可保山越一族平安顺遂。后神农战败,中原划入轩辕治下,洪江战退,带领残兵隐入山间,我便再也不得他消息。”
小夭闻言,忍不住一阵叹息。
相柳站于槐树之下,衣袂翻飞,衬着远处槐叶低垂,更显落寞。
相柳道:“他在军中十分勇猛,不落父兄威名。”
卮盈欣慰颔首,“他自幼天赋异禀,灵力较我要强上许多。只是于修身强体、术法演武一事不感兴趣,倒是更爱摆弄花草,培育新品。”
相柳的声音缥缈,“他养了两株金莲,也十分好看,即便常受他人取笑,也始终爱护有加。”
卮盈破涕为笑道,“我母为赤水氏人,生**莲。”
小夭点头,赤水氏的确有此偏好。
相柳看向卮盈道:“正厅那株洒金垂叶莲想必也是出自他之手?”
卮盈回道,“正是。”
小夭接话道:“那株莲花生得实在好看。”
卮盈笑了,双眸中闪烁着光芒,“那是他养了七十年才长成的莲花,培育了不下万株,方才得了这一棵。是他送我的成人礼物。”
小夭道,“他对你真好。”
卮盈赞同道:“他对我,一向用心。”
夕阳西落,金黄的黍米田渐渐染上云霞绯红。
小夭同卮盈站在一起,看着那天边晚霞。
卮盈道:天色不早,二位不如留下用个便饭。
相柳本欲告辞,小夭却十分乐意,点头道,“好啊。”
她对卮盈十分好奇。
相柳也只得应承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