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坦诚地道,“我想死,是因为我太累了,我不想再面对那些人和事。我本已下定了决心要做丰隆的妻子,我说服自己,说服玱玹,说服外爷和父王,让他们都觉得我是心甘情愿。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艰难,你只以为我是在为璟而神伤,却不知道我每日无法安眠竟无一刻是因为他。”
相柳吃惊地看着小夭,正如她所说,他并不知道这些。
他不知道她的艰难源自于身份背景的压力。
他能感知她的心跳,却无法了解这变化的起因。
小夭靠近相柳,抬眸深深看着他道:“我有必须做之事,已非闲云野鹤,可以翱翔天际。婚礼上所言是我对你不起,当时形势所逼,你自己也十分清楚。我许你一诺,却未履约,实在欠你良多,两不相欠,又岂能做到?”
相柳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强大的那个,却没想到也有被她说到心软的一天。
他无法忽视她此刻的温柔和真挚,甚至连硬起心肠反驳都没有底气。
小夭打量着他已在动摇的眼眸,“这些日子我很快乐,仿佛做梦一般,所以我害怕失去,怕结束后,这一切如泡影消散,无影无踪。我宁愿沉醉在这梦里,不要醒来。所以我给自己下了醉生梦死。”
其实他才是那个让她萌生死志的人。
因为生过于痛苦,所以她选择了死。
死在他之前远比死在他之后要舒心得多。
“不可以。”相柳当即抱住了小夭,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他感受到了她内心的平静和坚毅,他知道,她说的并非虚言。
那醉生梦死岂非比死还要痛苦?
“你不可以死,我说过,你若是再死,我便将你剁了!”他狠狠说道。
小夭笑了,“然后剁成九块,一头一口,将我吃掉。”
她说得十分轻松,可听在相柳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相柳没再说话,却将她拥得更紧了,脸贴着她发丝,满是留恋地磨蹭着。
他的担心害怕溢于言表,已让他失去了理智。
小夭说他在逼她,可从她在鹿肉里下毒开始,便已是在逼他了。
若真如她所愿,在知道真相后,他该有多痛苦?
她的每一口都是从他口中分食,她所说的醉生梦死相柳而言,不过是调味小料,但对小夭而言则是慢性毒药。
这样一想,他便不由一阵恶寒。
小夭顺势回抱住了他,“相柳,我不会死,你会一直感受到我的心跳。”
“不行!”相柳又同她分开,紧盯着她眼睛道:“我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快乐地活着,而不是生不如死,活死人一般。”
小夭闻言,心中的喜悦更甚了,他急得连自己说的是什么怕都不知道了。
“相柳……”小夭欲言又止。
她突然觉得有些话说出口,可能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能说。
于是小夭道:“我累了,我想睡了。”
相柳对于她的急转直下,顾左右而言他并不在意,只要她不再想着如何去死,便已是最好。
“好。”他说着,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往屋内走去。
小夭将头靠在相柳肩上,闭上了眼。
这一切若是能长久,即便她再也醒不过来,又有什么可惜?
相柳想要将小夭放下,却发现她牢牢挂在他脖子上,不肯下去。
“怎么了?”他问。
小夭道:“你会走吗?”
她怕他反应过来以后会落荒而逃,毕竟他不是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不会,”相柳道,“我会陪着你,和昨日一般。”
昨日他们对枕而眠,直到天亮。
小夭这才松开了手,“好。”
这一夜,小夭睡得很安稳,因为相柳一直在她身旁,她可以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听着他的心跳入睡。
相柳也睡得很好,因为小夭捧着他的手,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镇定。
他们以同样的频率呼吸,他们的心以相同的速度跳跃着,仿佛融于一体。
小夭做了个梦。
她梦见了防风邶。
他一袭黑衣,带着她于黑夜中潜行。
小夭问,“你要带我去哪?”
邶没有回头,他驱策着天马奋力前行,“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纷纷扰扰,红尘俗世,去寻找我们自己的天地。”
小夭回头,看到那黑暗里站满了人。
玱玹带着大批军队骑着天马在追赶,他的脸上满是肃杀之气,身后的军队威风凛凛,似要将一切踏平。
她又看到了璟,璟奔跑着追赶而来,他的脸上满是焦急与悲伤,艰难地跌倒了又再爬起。
璟的后面是丰隆,丰隆将璟一把拎起,扔到天马背上,直追而来。
很快就赶到了他们身后。
小夭听见丰隆道:“小夭,你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吗?你答应过的事,难道要反悔吗?”
小夭看看丰隆,又看看玱玹,却毅然转过头,紧紧搂着邶,不肯放松。
玱玹突然加快了速度,带着浩浩荡荡的军队从他们头顶飞跃而过,落在了他们前面,挡住去路。
邶带着小夭从天马上滚落。
玱玹居高临下剑指邶道:“杀!”
小夭满是惊恐,冲到邶身前挡住了他,满是哀求道:“哥哥,你放过他,我求求你放过他。”
但玱玹并不为所动,依旧严厉地道:“杀!”
无数箭影飞出,从小夭头顶飞过,而后在身后不远处回旋。
小夭眼睁睁看着那些细细的光影齐齐刺入邶的身体。
邶的眼睛始终在看着小夭,他满是痛苦,却有一种释然,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
璟从丰隆的马背上下来,跌跌撞撞冲到小夭面前,将她一把抱住,拥入怀里。
小夭泪流满面,哭喊着“不!”
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看着邶从夜空中坠落。
他的兜帽掉落,黑色的长发逐渐变成白色,他的衣袂翻飞,渐渐转为莹白。
他变成了相柳,落入了大海。
玱玹道:“小夭,你该回来了!”说完,他拉住小夭的手,从璟怀中将她抢了出来。
小夭看着那广阔的海面,无声哭泣,却无人理会。
丰隆道:“小夭,你该履行婚约了。”
他的身后是漫漫赤水,人群欢涌,遍地莲花将他簇拥。
小夭一身嫁衣,灼灼其华,却无法掩盖脸上忧伤痛楚。
梦就这样醒了。
小夭醒来时看到相柳,他正睡着,神态平静。
但她知道,这个梦并不是全无道理。
抢婚并不是个好主意,这背后是无休无止的追赶和杀戮。
这是当权者的游戏,防风邶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必定要付出代价。
所以让他死去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但对小夭而言,并不是这样简单。
她身上代表的是权力和地位,即便她被抢婚,也依旧会有人趋之若鹜。
若丰隆真如他所言那般真诚,即使她与防风邶有私情,只要知道防风邶已死,也依旧会愿意求娶。将她笼在身边,便是同轩辕、高辛结盟,其中利益岂是常人可以想象?
赤水氏能容忍她十年不婚,也是这个道理。
一个坏了名节的王姬,岂不是比高高在上时更加容易掌控和操纵?
小夭看向相柳的眼神更加深邃了。
他一心只想着要让她逃离牢笼,却忘了个中利害,这哪里还是那个冷静自持、超脱世外的九头妖?
他的九个脑袋都进了水,才会想出这样的馊主意。
小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竟笑了出来。
相柳道:“在想什么?”
小夭朝他怀里缩了缩,“没什么。”
相柳依旧闭目养神,“没什么你笑得这样开心。”
小夭窃笑道,“有个傻子做了件蠢事,我没忍住便笑了。”
相柳睁开眼,垂眸看她,不知何解,“你哪里看到的傻子?”
小夭抬眸看了他一眼,便又缩了回去,“梦里的傻子。”
相柳莫名其妙,只能说了一句,“看来你倒是做了个好梦。”
隔天,相柳出门去粮铺处理琐事,小夭独自在院子里清扫他处理过枣树后留下的一片狼藉。
鲜有人至的小院,突然有人敲响了院门。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有人在吗?”
小夭拿着扫帚犹豫着要不要前去开门。
外面的人又道:“我是阿香的祖家婆,阿香出门去了,我来还盛鹿肉的碗。”
小夭闻言,这才摆好了扫帚回声应道,“来了。”
门打开了,来人是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看上去年纪已很大了,可精神却依旧很好。
她穿着粗布衣裳,立在门前,慈祥的脸上带着随和的笑容。她将碗递给小夭道:“姑娘,多谢你做的鹿肉,孩子们都很喜欢。”
小夭礼貌一笑道:“前段时间承蒙阿香嫂嫂的照顾,我做这些也是应该的。老夫人不用客气。”
老婆婆依旧在笑着,布满皱纹的眼睛弯成了一道线,“不知姑娘是宝柱的什么人?之前倒是从未见过。”
小夭道:“一个远房亲戚罢了。”
老婆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小夭打开院门道:“婆婆不如进来坐一会,我给您倒杯茶。”
老婆婆倒也不拒绝,道了谢便走了进来。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小夭陪着老婆婆在太阳底下坐着,不禁伸直了腿,感受着暖阳的照拂。
老婆婆道:“自从老荆死后,便很少看到宝柱回来了,直到你的出现。”
小夭默默听着,也不接话。老荆想来就是这家的原主了。
老婆婆向着阳光,舒展了身子道:“阿香同我说宝柱对你很好,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都很清楚,怕你不自在,还让阿香不要同你多问什么。阿香虽然好奇,但也都照做了。”
说着,她又看向小夭道:“宝柱生得英俊,镇上有几个见过他的,都心里惦记着。他一个大小伙也不说婚配,但有心的总想着要上门介绍呢。”
老婆婆笑了笑,眼睛如弯月一般,“不瞒你说,阿香都想给他做媒,只是提过一次,被宝柱拒绝了,后来便再也没说过。”
小夭似乎猜到了老婆婆的意思,“婆婆,您是想问,我对宝柱是否有心?”
老婆婆笑容更甚了,“姑娘不但生得漂亮,倒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小夭浅浅笑道:“婆婆谬赞了。”
老婆婆打量着她道:“姑娘看来金尊玉贵,却不知跟宝柱是哪里的亲戚,不知老太婆我可否探知?”
小夭知道她定然要问,早已想好了说辞,“不瞒婆婆,我同他这亲缘隔得远,真要说清楚,怕是自己都绕得慌。”
老婆婆了然道:“姑娘不愿说,便罢了,老身也不强求。”
小夭道:“我知道婆婆是关心宝柱,但我同他不过是一时的相伴,不会有长久的未来。”
她说得诚恳,半点没有女孩家的娇羞怯懦,竟让老人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小夭看出了她的窘迫,岔开话题道:“不知婆婆可知道回春堂?”
老婆婆的眼睛睁开了一些,道,“姑娘也知道回春堂?”
小夭笑道:“听说过。”
老婆婆笑道:“不过是个小小的医馆,给镇上的人行个方便。”
小夭收了笑容,“婆婆是......?”
老婆婆点头道:“我便是回春堂的坐堂医师。”
小夭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猛地起身,“你是桑甜儿?”
桑甜儿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姑娘知道老身?”
小夭敛了神色,缓缓坐下道:“听过,听过。”
桑甜儿问,“姑娘是听人如何说的?”
小夭没有回答,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桑甜儿坦然笑道:“想必是说我一个娼妓,却能端坐正堂,行医问药,不知廉耻吧?”
小夭摇头,“没有!是谁这样说的,我去撕了她的嘴巴!”她越说越是激动。
桑甜儿倒是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想来这姑娘也是个直爽的性子,便安慰她道:“我这一生匆匆数年,却过得十分充沛。到了我这个年纪,旁人说些什么已不重要了,自己做了什么才是关键。”
小夭点头,“婆婆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