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雾绕,绿影暗沉。
相柳从榻上下来已经有三日,这三日他一直在练习适应这副失了重的身体。
榻卧百年,虽有各种灵宝维持,却也不过是保了副躯壳,内里破损终究是存在的。九头失之有八,他的真身早已是残破不堪。
好在有小夭及时的救治,却显然也抛不开真神的指点。
毕竟他是妖,深海大妖,凡地所不见,她定然不知该如何修补他原身的破损。
所以这几日只要神不主动挑衅,他只当瞧他不见。
可这神实在是无聊得紧,即便不去招惹,他也会出现,浮在半空,横卧着,看着相柳一步步慢慢挪动,吃力且笨拙的模样。
而后似笑非笑,有意无意地发出声响。
几次之后,相柳便再也忍不住了,咬牙切齿道,“莫要欺人太甚!”
若是从前,他定然出手,即便知晓自己打不过,也不会这般憋屈。
神自然知晓他心思,翻转了身,仰天道,“我就是好奇,为何你已这般无用,她却还是甘之如饴,尽心尽力伺候你这么多年。如今你醒来,非但没有感激,甚至还出言训斥,她这脾气,竟也不恼。你们人啊,真是奇怪。”
相柳嗤道,“你们神无情无欲,自然不能理解人的想法。人有七情、六欲,能感天地微细,通十长五灵。而你们神,自比天地,视万物为刍狗,自然无法感同身受。”
神欣然赞同,“难道你们人就能理解蛇虫鼠蚁?”
相柳没有说话。
神道,“对天道来说,万事万物皆是一般,一个人的弱小,同一只蚂蚁的弱小并无区别,只要无碍于万物的发展,天道便不会出手阻止。这就好比你种了一棵树,树上长了虫子,可它不过就是只虫子,并不会导致树的死亡,你便不会去理睬。而那虫子过得开心还是难过,你就更不会去管了。但那若是只蛀虫,啃噬树桩,吸食树的汁液,使树一蹶不振,最后死亡。不论这虫子出于什么目的,为了生存,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你就更不会去耗费精力。你只会去消灭它,以确保树的健康和成长。”
神说这话的时候十分淡然,仿佛这不过是件十分寻常的事。
可相柳却知晓,他说的究竟有多震撼。
若把人比作是虫子,那树是什么?是人间?还是这整个世界?
神却并不去管这些,并不理睬他心中所想,继续说道,“共工其人,岂不也是如此?若他真的值得敬佩,于世人有益,你对他死心塌地,肝脑涂地,的确令人信服。但若他不过是个一心只想着自己,憧憬权利却又毫无作为之徒,那他便什么也不是,更不值得你一再的付出,甚至献出生命。”
他说着,停顿了片刻,见相柳没有反应,继而说道,“我相信小夭定然也是如此想法。一个人是否值得敬佩,值得人一再为他付出,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在于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你曾为共工所救,予你自由,在你看来,他的确是值得敬佩的。但从天下众生的角度来讲,他的存在却是可有可无。也许他数百年来面对轩辕的诱降始终不屑一顾,在天下人眼中,其精神的确值得称颂,但也不过是莞尔一瞥的惊艳罢了,再然后呢?便什么也不是了。”
说着,他却又以一种赞扬的口吻说道,“倒是你,始终维护辰荣的利益,尽心竭力为他付出,出谋划策、流汗牺牲,即便他们都将你视作妖魔,心底却也是佩服的。因为你做的事,对你来说,并无收益。你既非神农旧臣,又无名利之心,所做之事不过是为了所谓的情义,不愧忠孝二字。”
他说着,却是叹息,“只可惜,愚忠愚孝,终是害人害己啊。”
相柳向他看了一眼,原本还被他说得心中热血翻腾,那最后一句话却还是回到了本质。
这神,实在是有一枚毒舌。
小夭回来时相柳已回到了小屋里,正在榻上打坐,清静内心、调息灵气。
这种时候,小夭都十分识相,不会去打扰他。
待到第七日时,相柳已能完全自如地行走,仿佛回到了从前身形健壮、完好的样子。
小夭不禁感叹,果然这安枕木中的洁净灵气可以助人修行,身在其中,比沐浴汤谷的温泉还要有效的多。
临别在即,小夭为真神准备的食物越来越丰盛,从两菜一汤,到后来的三荤三素,一蒸一烤,鸡鸭鱼肉、牛羊鹿熊样样齐备。
相柳看在眼里,却并未多言。
神倒是坦然,小夭做什么他便吃什么,吃完了还同从前一样,其身便走。
既不多问,也不多留。
直到第十日,临近分别,神才道,“你这几日这般殷勤,想来必有所求。说吧,想求些什么?”
小夭同相柳对视了一眼,相柳眼中茫然,显然不知她究竟何意,但神却双眸清晰,金色的眼瞳里满是戏谑的意味。
小夭舔着脸道,“您是真神,能将这山移进安枕木中,定然也能将它移出去。我在这山中生活了百年,早已习惯了其中一切。如今您要回归天界,还请您替我再将这山移出去,好让我有所依附。”
神打量着她,看着她陪着笑脸,冷笑了一下,而后拂袖起身,背对着二人道,“就这点事,还用花心思,你们人啊,真是卑微。”
小夭对着他的背影龇牙咧嘴吐舌头做着鬼脸,相柳本还恼怒的心顿时被散了云烟,倒还劝着她收敛神色。
相柳道,“既然如此,我们可否认为,真神已答应了小夭的请求,遂她心愿?”
神挥手道,“这不就行了?”
话音刚落,便闻门外鸟语之声,叽叽喳喳从远处而来,落在了门前松枝之上。
小夭心中大喜,当即奔出门去,便瞧见天高云远,清风徐徐。
她已许久没感受过这种自然气息了,一时竟有些陶醉。
相柳缓步而出,站在她身后道,“原来竟是如此。”
小夭回过神来,看向他。
相柳笑道,“没想到他竟搬了座山进去,看来这场交易你也并不吃亏。”
小夭凑到他身前低声道,“我可不傻,既要让我给他做菜,总要能给我地方生活吧,最好呢还要能种点菜,养点花,否则这漫长时光如何过去?”
相柳不禁疑惑道,“他是如何知晓你会做菜的?”
神突然出现在那树前,漫不经心道,“要不然呢?她身上哪里还有我可取之处不成?”
相柳想了想,倒也在理。
小夭懒得理会这两人,双手叉腰道,“老子又回来啦!”
神不屑一瞥,“看来你们人也不是个个都有情义的。”
小夭闻言,又摆出笑脸对他喊道,“您要是愿意,常回来看看我们也不是不行。”
若说她无情,倒也不是,想来此一别再见不知何时。
但在她心里惧怕总要多过惦念一些,他若真的再回来,并不尽然都是好事。
见她皮笑肉不笑,神冷眼道,“罢了,虚情假意,又有何必要?”说罢便如烟云消散,再不见踪影。
相柳问小夭道,“这山在何处?”
独站山头,并不可见其全貌,他无法判断此刻自己所在。
小夭嘿嘿一笑,“华夷山啊!”
相柳大为震撼,“什么?”
小夭指着山下不远处,层云覆盖之处道,“那里便是荻山君所在之处,我取了其中最高最险的一座山峰来作为栖身之地。神之能,无不可及,这样的一座山峰恰好可以用来隐居。我便用在安枕木中的百年来改善环境,修葺道路。”她说着,指向树影婆娑间一处凹陷道,“你看,那里便是石栈,只消顺其而下,便可到达另一山头,十分方便。”
相柳惊讶道,“你花了百年去开凿山道?”
小夭否定道,“自然不是,我只花了二十来年的时光。一开始你神魂受损,□□伤重,灵力四散,我自然是要倾力救治。但是后来你慢慢愈合,灵力回倾,人也渐渐也了气色,我便有闲暇做些别的。想着终有一日你我终要回归人间,便打算以此为居,凿了石阶岂不方便?”
她甚为得意,滔滔不绝,全没注意相柳神情,“后来我想着,有了小屋,再种些田地,岂不更好?便央着神替我将这石山的山顶改了一块做田地。”她说着,向相柳凑近了些,“为此我可是花了一番心思呢,又是给他酿酒,又是给他熏肉的,耗了好一番时光和精力。”
她说着,歪头细思道,“他脱离族群万年之久,独在人间虚耗,内心亦是寂寞凄苦,我便答应陪他入安枕木中,亦可借机为你调息。”她说着,又狡猾笑道,“对神来说,一切太过轻易,他并不觉得我这算是占他便宜。那安枕木中灵地,也不过是个虚空之地罢了,我一人进去,还是带着你一道进去,他并不在意。”
相柳注视她良久,而后释然一笑,抬手在她脑袋上打了个崩,“你倒是机灵。”他道。
小夭撒娇似的捂住了头,“哎呀,会疼。”
相柳将她拥入怀里,“为了救我,你已耗尽心力,此情深重,我感怀于心。从今往后,我定然珍惜,绝不辜负与你。”
长山悠悠,万物滋长。
岁月无情,只肖人心。
小夭在他怀中依偎,闻言顿时感念其心意,点头道,“嗯,从今以后,你再不可离开我。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恩爱到老两不疑。”
相柳道,“好!一生一世一双人,恩爱到老,两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