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沉睡中苏醒时,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中。
抬手,碰到的是坚硬的外壳。她确定那是壳,而不是门或者什么。
因为这玩意要比那些东西坚硬得多。
于是她缓缓摸索着,一点点地爬,可这里逼仄难熬,不知是何处。
就好像他把自己放在了一个盒子里,小心保存着。又仿佛用什么特殊的东西将她包裹,以便加快恢复。
总之,他是小心翼翼的,仿佛她是一件珍宝。
这样想着,她突然就觉得这黑暗也不那么难熬了。
毕竟她已经能动了。她能感受到方才手肘撞到硬物时手臂传来的疼痛;能在翻身时感受到身下的柔软。
她又是她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咚咚的两下,似乎有什么更坚硬的东西,在外面敲打着,想要破开这壳。
她有些害怕。
但很快她就不怕了,因为她看到这壳缓缓向上打开了。光明呈一条白线,笔直地映入她眼帘,刺得她双眸生疼,慌忙转开视线,闭上了眼睛。
也是在这壳打开的瞬间,一声尖锐的鸣叫传入她耳膜。
她知道是他来了。
于是她又急忙睁开了眼,顾不上避讳那刺目的光线,来不及适应黑暗到白天的转变,即便这抬手不过五尺之地让她直不起身子,也焦急地朝边缘迅速爬去。
“相柳!”她喜悦欢呼,甚至能感受到心脏雀跃地跳动。
但很快她便又落寞了。
半空中只有那只白羽金冠的傻鸟,大睁着眼睛盯着她,左右转动着它那灵活的脑袋。
“你的主人呢?”她坐在边上,看了眼身下翻滚的海浪,歪头问时抬手挡住了白雕羽翼下煽动的风。
白雕清亮地鸣叫了两声声,甩了甩头。
他没来。
她更失望了,却又很快振奋起来。
“那你现在就带我去见他吧。”她说着,便站起了身,抬腿跃起。
白雕应势而下,一边翅膀贴着海面接住了她。
可它围着她起跳的地方转了一圈,飞回半空,却没有立即离开。
于是她看清了他用来安置她的地方。
那是一枚纯白色的巨大贝类,边缘卷翘,如一朵朵浪花,将它围绕。
此刻正缓缓合上它的贝壳,里面粉嫩的软肉清晰可见。
怪不得她能睡得那么绵软舒适,贴合皮肤,即便几十年才苏醒,也不致浑身酸疼,能够行动自如。
那卷翘的壳边,如异色的夕颜花,迎着落日缓缓合上花瓣,温和柔软。
“你不走吗?”她回神,拍了拍傻鸟的大脑袋。
白雕又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鸣叫。
她皱起了眉头,“你不带我去见他?”
白雕又绕着贝壳转了一圈,点了下头。
“他不想见我?”她看着逐渐下沉,没入海底的贝壳,缓缓问着,不敢确定。
白雕没有再出声,只是开始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你要带我去哪?”她抓住了白雕颈部的绒羽。
白雕害怕地发出一声鸣叫,朝着飞去的方向甩了甩头。
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是要带我去见璟吗?”
白雕爽快地点头,又是一声鸣叫。
她狠拽了几把白雕颈间的绒羽,甩到身后道:“傻鸟,傻鸟,大傻子!”
也不知她是在骂鸟,还是在骂人。
白雕疼得连叫了好几声,凄厉愤慨。
酣畅淋漓地发泄了一通,她便感觉到这傻鸟已经被揪疼了,连滑翔时都在微微颤抖着,她甚至能看到它眼中薄薄的雾气,被风吹着堆到了眼角。
她第一次在这只大雕庞大的眼睛里看到了委屈。
“哈哈,”她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她抱着肚子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在天上融入喧嚣的风里,飘扬远去,不绝于耳。
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她真的活了。
她活着,生机勃勃地活着。
甚至连那些年不能动弹的无助和迷茫,都变得遥远了。
她几乎要忘了,直到昨日,她入睡前,都还是个无法完全动弹,睁不开眼的皮囊。
她在高空大声呼喊着,感受着生命带给她的震撼。
她听到了风,看到了云,感受着指尖划过的冰凉,身体被风云包裹,畅快刺激的速度。
又大叫了几声,她才突然弯下身子,匍匐在白雕头上,扯住它如角的两撮金色坚硬羽毛,略带威胁地道,“带我去见他,你若是不听话,我便将你拔成秃头鸡。”
白雕又是一颤,倔强地大声嘶鸣着抗拒。
“你是要变成秃头鸡,还是我现在就跳下去,让他将你变成烤鸡?”她又加大筹码威胁道。
白雕颤抖得更厉害了,羽翼在云间划出了波浪线。
她狡诈地笑着,看着它纠结。
这白羽金冠雕空有个庞大的身子,即便跟着九个脑袋的妖怪许多年,也还是只傻鸟。
她脸上放肆的笑逐渐收了,凝成嘴角浅浅一道。
即便已做了几十年的王姬,她也还是那个贪婪奸猾的玟小六。
她想见他了,很想很想。
多少个日夜,她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想伸手去回应他的拥抱,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想同他多说些话,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即便他再坏,此刻也都变成了过去。
九命相柳,命有九条,但人,却只有一个,身体也只有一个。
本命精血,对一个妖怪来说,不,不论是神族,还是妖族,都是绝不会轻易交付的东西。
她的血流出了,还可以补回来,可是本命精血,岂是十年二十年可以补回来的?
何况,他还坚持了那么多年?
这是任何交易都达不成的。
她要用什么去还呢?
即便她是高辛的王姬,也总有做不到的事情。
她不想欠他什么。
即便他是心甘情愿的。
她想告诉他,她的想法。
然后她才能安心地去见璟。
那个从来都对她百依百顺的叶十七。
让她愿意遵守十五年之约的男人。
白雕的身子一歪,小夭脸上顿时洋溢起了得逞的笑容,她知道这只傻鸟是真的怕了。
可直到云层远去,土地绿树出现在眼前,她才知道,她上当了。
这只傻鸟,终究只会听自己主人的话。
于是她愤慨地又拔了它两撮毛,将它脖子上的绒毛都拔秃了一块。
天空中传出一阵凄厉的哀鸣,引得地上行人纷纷侧目。
但还好,这里人烟稀少,能认出相柳坐骑的,在这世上更是寥寥无几。
所以他们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小夭甫一落地,那白羽金冠雕便立即扇动翅膀回到了天上,不一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骗子。”她朝着那鸟飞走的方向大声喊着,然后转身嘟囔道:“什么主子,就养什么样的鸟,都是骗子。”
可是很快,天上就落下了一块白色的东西,也许是刚刚苏醒,在黑暗中养成的感觉尤其敏锐,她听到了风中有东西下落的声音,竟好似提前预感一般,避开了。
那白色的东西直直砸到了地上,溅成了一滩。
她抬头,便见那只大雕化成的小毛球扑腾着翅膀,朝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傲娇地飞远了。
它才不是鸟,它是威武的雕。
小夭又笑了,“连小心眼都是一样的。”她说着,理了理身上有些皱巴了的衣衫。
在贝壳中沉睡了那么多年,她的衣衫却始终整洁,可见那个九头的妖怪有多么爱干净了。
但一想到他可能曾替她更换过衣物,脸上顿时又红了,连着心脏都狂跳了两下。但很快,她就摇起了头,甩开这些想法。
他可是法力高深的大妖怪啊,随便掸掸手指,便可挥去身上污秽的吧?
却忘了从前他受伤时的狼狈。
小夭随着人群向着大道走去。不久之后,便来到了轵邑城外,看着城门上的匾额,她不由嗤笑,“可真是善解人意啊。”
寻着路,走到城内,她找了辆还算宽敞的马车,舒舒服服地躺了进去,车夫见她大摇大摆的模样,也没有多问,就说:“客人要去何处?”
她眯着眼,道:“小炎灷府。”
她仿佛还是那个市井里的玟小六,懒散邋遢,没有一点豪门贵族的气势。
但好在她身上的衣服是娇贵舒适的,即便是素雅得没有一丝点缀的纯白,也能看出价值不菲。
所以车夫对她没有任何怀疑,甚至连价钱都没有多谈,直接就扬鞭朝着小炎灷府而去。
大街上的马车远比不上皇宫贵族的车马,颠簸且缓慢,但能听到车外熙熙攘攘的人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这些便已足够抵消马车颠簸带来的不适感了。
她已经许久不曾听到这样热闹繁华的声音了。
不多会,马车便逐渐慢了下来,随着车夫一声喝止,小夭知道,她到地方了,于是立即睁开了眼睛。
车夫叫她时,她已凑到了门前,一抬脚便走了出来。
门口的守卫看着十分陌生,全在静静地打量她,但好在一旁进出的人却恰好是她从前见过的,且显然是馨悦身旁的人,于是她大声叫住了她。
“你不认识我了吗?”她拉住她的手,亲切问道,就像是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
这人打量着她的脸久久不敢确定,但显然心中已经有了具体的姓名,表情逐渐变得尊敬。
小夭知道她肯定已经认出她来了,欢声道,“是我,我来了,快去告诉馨悦,我来找她了。”
身后的车夫正不知所措,被她拽住的人朝身后的人微微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很快地上前,替小夭付了车钱。
这人镇定心神,行礼道:“王姬安好,请王姬到偏厅等候,我这就去向主人回报。”说完,便使了人把小夭带了进去,她自己则一个闪身便不见了,显然是去找赤水馨悦去了。
还没等小夭在偏厅坐稳,便听到馨悦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小夭,”她喊道,“小夭,真的是你吗?”她话音刚落,便已来到了小夭面前,眼中隐隐有着泪光。
小夭站起了身,在她面前转了一圈,显然很好的模样。
“你看,我哪里不像是我,难道还有别人能假扮作我不成?”她笑着说。
再见故人,她的心里不知有多欢喜。
馨悦拽住她双手,喜极而泣道,“谢天谢地,你真的回来了。”
她不知她心里是多么内疚,这三十七年,她日日都在担忧,生怕她再也醒不过来,即便颛顼表现得毫不在意,也终究不可能完全忘记。
全天下都知道,他有多么爱护自己的亲人。
小夭微笑着,也把手搭在了馨悦的手臂上,问道:“我哥哥呢,他可好?”
馨悦收回手,抹了抹眼角即将掉落的泪,道:“都还好,就是挂念着你,偶尔说起,他便沉默不语,时间久了,我们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
她照实说着。
小夭叹了口气,却又很快提起生气,“现在我回来了,好好地站在这里,快派人去告诉他,告诉他我回来了,让他知道了,也好放心。”
馨悦点着头,朝身边人扬了扬手,使了最亲近的女使前去通传。而后便牵着小夭的手,向里面走。
边走边轻声说道:“你来找我,算是找对了,璟哥哥就在这里,自从你……”她说着,顿了顿,看了眼小夭,而后才继续说道,“他便一直不醒,如今已是病重垂危,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她说着,便又要垂泪。
也不知是因为之前的泪水还未哭干净,还是思及此处心生悲凉。
毕竟,他们总是一块长大的,也如自己的兄弟一般。
“我知道,所以我没去哥哥那里,而是先来找你,本是想让你陪我一道去青丘看他的,如今倒是正好。”她说着,心中也不免伤感起来。
“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璟哥哥会出现在梅花谷中,他不是在青丘吗?”馨悦擦去眼泪问道。
小夭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那人将梅花变成了梅花镖射向我,我被阵法禁制无法动弹,再然后……”她不再说下去,濒死那一刻的感觉突然如潮水般向她翻涌而来,她握着馨悦的手紧了紧。
馨悦感受到她手上传来的力道,忍不住在她手背拍了拍,“不用担心,那些伤害你的人,都已被你哥哥处理了,以后再不会来害你。”
小夭了看她,没再说话,有些事情本就不应该说得太过清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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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