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夏·东坑】
老人派了自己的儿子姜环为几人引路,又备了些茶点干粮与灯具火烛,将人送到山里,方始转了回去。
为早去早回,姜环便抄了近路,走的净是些溪涧峡谷,上上下下,蜿蜒曲折。虽说费劲,但这一趟果真快了许多。
途中,偶尔遇见山上成片成片的茶园及采茶人,姜环都会上前询问:“春水两口子在不在这里?”
所问之人,皆摇首说“不在”“不知道”。
几人在山间林木水石间简单吃了些干粮茶点,便继续爬山涉水。如此行行重行行,到达山脚下的东坑村时,头顶日头正烈。
因姜环时常会翻山来这头走动,对于这一带也颇熟悉,自然知晓那“宋妈妈”女儿女婿家的住处。
村中大道上偶有村人牛狗经过,姜环依旧会上前找人询问:“春水两口子在家么?”
问了三两人,总算是有一人给出了确切的回复:“我将将从他家门前经过,这两口子似是将将从他东家庄子里回来,又在吵呢!你要寻他两口子,还是找个好时间吧!”
姜环不禁有些为难,但也不好无功而返,便拉住这村人攀谈起来。
他说:“家母同他丈母有些交情往来,去年还时常走动,今年却不常见了。家母甚是挂念他丈母,便遣我前来问问讯——他两口子平日里挺恩爱的,不曾听说经常吵嘴呢,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那村人却摇头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是为了他丈母带回来的一个小姐儿,我都没见过那姐儿呢,神神秘秘的。”
说着,他也不再逗留,径直挥手离去了。
而魏子然听那村人口中提到了某位神神秘秘的“小姐儿”,便愈发笃定那人便是当年离家出走的南屏。
姜环口中的春水夫妇便住在大道尽头,一排排柴篱木栅圈出了一座简朴整洁的院子,院旁有鸡舍鸭棚,屋后有猪圈茅舍、菜圃河塘,一幅欣欣向荣、吵吵闹闹的农家景象。
几人尚未叩响柴扉,便在阵阵鸡鸣鸭叫里听到了年轻女人噜苏埋怨的声音。那声音连绵不绝,在鸡鸭的吵闹声里听得并不清楚,只是偶尔从她嘴里蹦出“丧尽天良”“不干好事”“害人不浅”的几声谩骂。
许是她渐渐骂得难听,不堪入耳,院内忽传来男人愤怒又痛苦的吼叫:“你休要再聒噪!成日里就只知道捻酸吃醋!”
这时,院内又传出母鸡下蛋后“咯咯咯”的叫声,那男人的声音也夹杂其中:“母鸡尚且会下蛋,你再看看你自己!几年了,连个屁也蹦不出来一个,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噜苏聒噪!要不是看在你老娘的面上,我早就休了你!”
没一会儿,院内便一片混乱,鸡鸭乱跳乱叫,将女人的哭泣声淹没了。
院外几人无意中听到夫妻俩这样的争吵,个个面色发窘,一时进退两难;却是只有魏子熙仍似个没事人一般,大步蹿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一手推开了虚掩的柴门,大喊一声:“有客来,主人家出来接客啦!”
柴门一开,院中鸡鸭的聒噪声愈发响亮,趁着乱子三三两两地飞跳出鸡舍鸭棚,风一样地蹿出了院门。
魏子然与罗衡今早方受到庄子里“花公子”的追赶叮啄,忽见一群彩羽褐毛的鸡鸭如潮水般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吓得拔腿就跑。
姜环怕这些鸡鸭伤到这两位身份尊贵的哥儿,便又混在那群混乱不堪的鸡鸭群里去追魏子然与罗衡。
见了眼前这乱糟糟的场景,魏子熙扶着柴门笑得前俯后仰,也不曾防备那院内的男人会突然上前,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将人给扔出了柴门。
“哪里来的野小子,敢来我家放肆!”男人扔下这句话,看也不看前来的“客人”,也不去管四处奔逃的鸡鸭,“啪”的一声便关上了柴门。
魏子熙不是如此好打发的人,他如灵猴般爬上面前这堵成人般高大的长满荆棘的柴门,佝偻着身躯趴在柴门上,笑嘻嘻地冲转身入内的男人喊道:“春水大哥,弟弟晓得你近日来与嫂子闹了些不快,不愿见客!但嫂子终究是女人,只要你好好哄着让着,她也不会管你外头的事,毕竟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嘛!哥哥你开开门,让弟弟给你解解闷。”
那被唤作“春水”的男人听了他这番话,心里火气更盛,也不知这浑小子是从哪里来的,便回头恶狠狠地盯着他:“你再不走,在这儿胡搅蛮缠,当心我撕裂你的狗嘴,敲碎你的狗头!马上给我滚!”
魏子熙见这人如此不识趣,有些没趣,便悻悻下了柴门,看着那身被荆棘划破的衣衫,又格外心疼。
回头,他见姜环护拥着魏子然与罗衡返身而来,便扯着那身破烂衣衫凑到魏子然跟前,拼命挤出两滴眼泪,可怜兮兮地说:“大哥哥,你看……你得施舍我几个衣裳钱。”
魏子然不知他短短时间里做了什么,但也没有问,只道:“我没钱,但你若想要衣裳,我从前的衣裳你若不嫌弃,我可以送你。”
“我要!”魏子熙点头,又道,“这家人不肯开门迎客,我们还是早些回去,选个黄道吉日再来吧。”
魏子然想了想,道:“我再试试。”
姜环却道:“我与春水大哥有过几面之缘,还是我来吧。”
说着,他便扬声朝院内喊道:“春水大哥,我是山那边的姜环,代家母来探望你丈母,请开开门吧!”
他这一喊,院内似有了动静,没一会儿,那扇紧闭的柴门便被人从内打开了,门后露出一张年轻女人哭红了双眼的脸。
她似是不曾想到姜环身后还跟了这许多衣衫华丽高贵的少年人,但也知晓不能怠慢这些人,便强作欢颜道:“先前不知门外是客,得罪之处,请多多包涵!”
魏子然觉着这女子虽长在乡野,但言谈举止并不十分粗俗,不似方才在丈夫跟前罗唣抱怨、捻酸吃醋的妻子形象,心里不由对她生了几分同情。
这妻子将一行人请到屋里后,奉上家里招待贵客的茶点,便坐着同众人说:“劳诸位翻山过来看望家母。只是,家母病了许久,床前污秽,不好请你们进病人屋里。”
姜环同她客气了几句,便指着魏子然说:“这位是我们东家魏老爷的郎君,曾受过令堂的几口奶水,颇想见见令堂,还请嫂子不要推拒。”
闻言,春水娘子不由抬眼看向了魏子然,但觉这哥儿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朗、斯斯文文的,更觉得以他这样尊贵的身子不配挨近她母亲的病床。
然,人家诚心诚意前来探望,她过分矜持矫情,反而有些怠慢,只得点头道:“既是这般,那便请这位哥儿移步吧。”
途中,魏子然便问在前引路的人:“妈妈患了何病?”
春水娘子长叹一口气,悲悲戚戚地说:“也不是什么重病,只是为了儿女的事,多少有些心病,神神叨叨的。待会儿,她若是说些胡言乱语,小哥儿也莫往心里去!唉,这都是去年来的那个小妖精害的!”
魏子然眉心一皱,问道:“小妖精是谁?”
春水娘子冷哼一声,边走边气咻咻地说:“还能是谁?就是我这糊涂娘从外领回来的一个野丫头!明明是个野丫头、贱丫头,这老妇人却当宝一样护着藏着,这不让她碰,那也不让她做,恨不得拿自己身上的血和肉来供着养着!我那没出息的丈夫,无意中见着了她的面,就被迷得神魂颠倒,竟趁我和我那糊涂娘没留神的时候,这两人就搞到了一起!你说可笑不可笑?这贱丫头才十二三岁呢,竟然就学会了勾引迷惑男人!”
她歇了一口气,停在了一扇简陋的屋门前,转身死死地盯着魏子然,言谈举止大变,全然似一位满心怨恨的怨妇,恨恨地咬牙道:“这屋里犯病的老妇人就是为她病得像个鬼,整日里哭哭啼啼的,晦气得很!你既然要见,我也不好拦着你,就请你自个儿进去吧!”
魏子然却似灵魂出窍般,呆呆地立在门前,看着面前这位满目含恨的年轻妇人,强忍着心中的悲痛不适,哑声问:“那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哪里?”
春水娘子并不深究他问话的用意,鄙夷一笑,说:“娘将她当神佛菩萨供着,藏在屋里不让见人,鬼知道她叫什么!至于她如今在哪儿……你去问娘吧!自她和这家里的男人搞到一起后,这两人就背着我将人送走藏起来了,我要是知道藏在哪里了,肯定要扒她的皮、吃她的肉……”
紧接着,她又叹了一口气,又是一副悲悲戚戚的模样:“你还小,我真不该同你说这对狗男女的龌龊事……唉……你进去吧!”
魏子然觉着她太多变,言行举止似非常人。然,他此时心如刀绞,心急如焚,没有心思顾忌这女子的心思。
正要推门进屋,面前的屋门却先一步被人打开了。开门的正是这家男主人,春水。
这人见妻子领了魏子然来,并不多说多问,双目只盯着魏子然,面无表情地说:“进来。
他并不等魏子然自己踏入,拽着他的胳膊便将人扯进了屋子里,转身就关上了门。
屋内,空间逼仄,光线昏暗,气味难闻,是久病缠身的病人身上发出的异味混合了各种药味的气味,闻之令人作呕。
魏子然觉着这对夫妻的言行皆有些奇怪,又因听了那娘子的一番话,对这丈夫更是厌恶痛恨,并不愿这人的气息沾染上身。
进了屋门,他便厌恶地甩开了春水的手,目光死死地盯着床榻上的人。
虽是疾病缠身,面容消瘦苍老了许多,可他仍是认出来了。
确是南屏身边的宋妈妈无疑。
此时,魏子然不知自己该喜该怒。
既然这人就是他要寻找的宋妈妈,那方才春水娘子口中不知名不知姓的神秘兮兮的勾引她丈夫的“贱丫头”,便极有可能是当年同宋妈妈一道离开南家的南屏。
若那人真是南屏,春水娘子所说又是真,那他身边静默而立的男人,该是何等地可耻又可恨!
因这可恨可耻的男人,他竟对病床上望着自己微微而笑的宋妈妈也满怀怨恨。
他从前不信南家人的说辞,如今却深信不疑。
南屏的出走,就是这宋妈妈怂恿诱拐的!
“你是魏家的那位然哥儿么?”
病床上蓦然传来的这道苍老枯干的声音惊醒了魏子然,他身边的春水也不顾他意愿,将他强拽至床边,凶巴巴地命令道:“回话!”
宋妈妈忙出声道:“你莫凶他!他好心来看我,我却……我却没脸见他了……”
说罢,竟呜呜咽咽哭泣起来,哭声苍老难听,听着令人心生厌烦。
魏子然静静看着她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思及当年这妈妈殷勤为自己与南屏牵线传情的一片好意,心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他喉头微微有些哽咽,低声说:“有些话,我想与您单独聊聊。”
宋妈妈点头,望一眼伫立床边的春水;春水却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然,他似是有些忌惮这位丈母,纵使不愿,仍是老老实实地出了屋子。
许久,宋妈妈才问:“当年交给你的那只香囊,哥儿带来了么?”
自寻得香囊里的红豆后,魏子然便将那只香囊贴身携带着,听宋妈妈问起,便从袖中掏了出来:“夹层里的短诗,我看过了……是她写的么?”
“是……”宋妈妈并不接过香囊,只是抚摸了几下,便开始举袖揩泪,“那是她那年在桃花巷的那座荒宅里见到你之后写的,写过之后便扔了,是我背着她偷偷拾起来缝在这香囊里的。里头的香料与红豆虽也是我自作主张放进去的,可放的却是姐儿明明白白的心意,你能懂么?”
魏子然道:“我懂——妈妈,您将她藏在哪儿了?我听您女儿说了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事,我不相信……她那样小,不会做出那种事……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您要将她送走藏起来?”
宋妈妈见他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自己也不觉跟着哭了起来,悲痛万分地说:“她是冰清玉洁的天仙,怎会做那种事?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我不该带她来这儿躲避她母亲的虐待,不该让她住在这里!我万想不到这女婿是个禽兽,连她这样小的女娃娃也不放过,竟趁人不注意,用药迷昏了她,将那样冰清玉洁的小人儿玷污了!好哥儿!好哥儿,请你怜惜她,她是个可怜人,救救她!她没错,她什么都没做!是世上人心太坏,不愿放过她……你救救她!”
魏子然只是吞声饮泣,良久,才艰涩地开了口,嗓子嘶哑:“她在哪儿?”
宋妈妈深吸鼻子,让他将耳朵凑过去,低低地说:“那个禽兽将她送进了郎家,你若要去寻她,请不要惊动了那禽兽,自己想法子进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