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夏·徐村】
晨鸡报晓、曙光微明时候,庄子里的人便相继起了,远近已有车马牛羊行走呜鸣的声音,吵吵闹闹的。
室内,守夜的两个小丫头和那个婆子也已起了,正在外间大喊:“两位大小哥儿,公鸡打鸣,母鸡下蛋,该起身啦!”
魏子然被庄子外的子规声吵了大半夜,好容易在后半夜沉沉睡去了,感觉这一觉没睡多久,又被里里外外的声响吵醒,整个人困倦不已。
身边,罗衡已慢条斯理地起了,见魏子然没有一点要起身的意向,用脚踢了踢他,说:“再不起,你苦苦找寻的小娘子怕又会跑了!”
魏子然被他闹得无法安心入睡,只得磨磨蹭蹭地起了身。
庄子里的早饭并不十分丰盛讲究,只是一碗冰糖莼菜粥,外加一颗煮鸡蛋和几截油炸桧①。自昨日入住庄子后,魏子然便知晓庄子里的厨子手艺不及家里的,而他所吃过的手艺最好的厨子当属南家的。
入乡随俗,魏子然也并不十分挑剔这儿的吃食。况且,桌上尚有父亲及那位不苟言笑的二叔在,他也不敢挑剔,只能老老实实将早饭吃了个干干净净。
早饭后,魏显昭与魏珏依旧去田间视察,特特叮嘱魏子然务必要等魏子熙过来了再出门。
晨间,暑气尚未升起来,又有山风吹来,庄内倒也凉爽舒适。
庄子吵吵闹闹、忙忙碌碌了一早,此时已沉寂了下来,只有夏蝉不知疲倦地叫着。
魏子然与罗衡待着无聊,在庄子里四处闲逛,看到鸡鸭鹅、猪牛羊都要上前逗一逗。两人不知这些家禽家畜的性情,难免逗得过分,被某只花公鸡追着啄。
魏琮本来在牛棚清理晾晒牛粪,听到庄里丫头来报,说:“两位哥儿不听劝,逗那些鸡鸭玩,惹到了那只脾气暴躁的‘花公子’,正被‘公子’追着满村跑呢!您快去看看吧!”
魏琮这一听可是吓得不轻,“花公子”的厉害,他早就领教过的。如今,只要看到那只花公鸡,他都觉着那只曾被啄伤的右手手背还会隐隐作痛。
他只在水边草草洗净了手,也来不及换身衣衫,便随着那报信的丫头过桥赶到了徐村。
五月农忙时节,村里许多人家早在吃过饭后便出门插秧打鱼去了,村子里只有老人、小孩在家忙着割草喂猪、摘叶包粽,倒没人在意那两个被一只花公鸡追得四处乱跑的少年人。
魏琮找到这两人时,一人吓得爬上了村人家的草垛,一人却借着别人家摆放在屋角的长梯爬上了人家的屋顶;而那只神气十足的“花公子”也不再威风,而是被一个身材清瘦、皮肤发黑的少年拎住了脖子,此时正在那人掌中扑腾惨叫呢。
这少年见了急急上前来的魏琮,便将手中的鸡放了,由着它“喔喔”叫着逃走了。
“三叔啊——”少年笑着迎上前,笑得一脸灿烂,“久未见面,您可吃得好睡得香?”
魏琮没料到魏子熙来得这样早,且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与魏子然碰了面。
他没有心思与他细打招呼,见罗衡已借着那架梯子从人家的屋顶上下来了,便对魏子熙说:“叙旧的话不必多说,想办法将你大哥哥从那草垛上弄下来。”
“大哥哥?”魏子熙吃了一惊,转身抬头去看身后那高高草垛上的人,笑着朝上面的人使劲挥手,“大哥哥,别来无恙啊!”
魏子然此时正在发愁,没有心思去管在底下不断朝自己挥手问好的人。
现今,他才发现,他所在的草垛跺得十分高,远远高出了村人家的屋顶。因此,魏琮搬来的那架梯子并不能解救他目前的处境。他很难想象,他当时为了躲避那只花公鸡的追逐攻击,是靠着什么爬上了这高高的草垛?
草垛下,罗衡扬头望着他,憋着笑说:“魏子然,你既然能上去,应该也能下来,试一试吧!我在下头接着你!”
魏子然白了他一眼,转而问魏琮:“三叔,庄子里有长一些的绳子或是梯子么?”
魏琮恍然大悟,笑道:“我回去找一找,你在上头莫乱动,耐心等一等!”
魏子熙道:“不用大费周章,看我赤手空拳地来个‘英雄救美’!”
说着,他也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卷胳膊挽裤腿,向后退了几步,做出起跑的姿势,在原地转了两圈,便径直冲向了草垛,竟像灵猴般“刷刷”几下便攀上了“峰顶”。
魏子然看着骤然出现在面前的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惊觉这人果真是与魏子煦一胎里出来的双生儿,若再白净肥胖些,他真要分不清这对双生哥儿哪个是哪个了。
而魏子熙上了草垛,却并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掀了两垛柴草下去,趴伏着身子朝下喊道:“‘山’下边的叔叔哥哥,劳烦二位搭把手,将我扔下去的两垛草垫在‘山’下,我要带着大哥哥‘下山’啦!”
罗衡与魏琮不知他要怎样带着人“下山”,但也没有多问,只是照着他的话,将两垛柴草摆放在了草垛下。
见状,魏子熙便朝魏子然伸出一只手:“来,把手给我!我们要‘下山’了!”
魏子然犹犹豫豫地抓住他枯瘦如柴的手,心里泛起了一阵酸,却问:“怎么下?”
魏子熙笑而不语,却是将他引到草垛边缘坐下,使劲拽着他的手,带着他沿着高高草垛往下滑。下滑的途中少有阻力,两人就这样平安地落在了事先垫在草垛下的两垛松软的柴草上。
魏子然心有余悸,却听到耳边魏子熙兴奋无比的声音在问:“是不是很好玩?”
魏子然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被公鸡追着上下草垛的经历也不比他上房掏燕子窝好受。
如此折腾了一早上,魏子然落了满身的泥灰草屑,又觉身上瘙痒无比,便与罗衡在河里泡了许久。
河边,魏子熙掏出一支自制的竹笛,幽幽地吹。虽然不成曲调,但笛音尚且清脆悦耳,魏子然便不忍心打断他了。
他不由想起了海棠苑内爱捣鼓这些琴谱乐器的魏子煦,那人因有卢氏的教导,琴艺已是相当出色;若是这位自幼被寄养在乡下的哥儿,也能日日在父母身边承欢受教,他的笛音应能悦人耳目吧。
清洗完毕,魏子然便与魏子熙说了此行的目的是要寻人,恳请他保密,随后便向他打问徐村是否有一位常年给杭城里有钱的人家奶孩子的宋妈妈。
魏子熙却道:“徐村是个大村,有九乡十八坞②,紧挨着我们庄子的那个村不过是这村里的一个小山坞,你要找的那个宋妈妈是哪个旮旯里的?”
魏子然一时犯难了,望一眼罗衡:“你知道么?”
罗衡摇头:“我们只打听到了这些消息。”
魏子然可不想这一趟白跑,但也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便同魏子熙商议:“那依你所知道的人和事,这村里有姓宋的四十来岁的妈妈么?”
魏子熙道:“姓宋的倒有,但年纪与你说的不符。”
他想不透魏子然问这上了年纪的宋妈妈做什么,心思几转,顿时眉开眼笑,说:“单凭年龄姓氏不好寻人,那便换个方向——那妈妈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罗衡道:“早些年听说是以种茶为生的,近些年,便不得而知了。”
魏子熙道:“若是种茶为生的,那便可以去一个地方碰碰运气。不过,那地方离这儿有些距离,我的时间又很宝贵——你们从城里来的,吃喝拉撒睡都有人伺候,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我这乡下人就不能同你们相提并论了。若是一日不放牛,来日就得睡牛棚,时间耽误不起的。”
魏子然哪曾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并未深思他的用意,只是觉着有些惭愧内疚;而罗衡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并非魏家儿孙,也不用顾忌许多,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你是魏家哥儿,纵使住在乡下,还愁没饭吃没地方住么?”
魏子熙举袖揩泪,悲悲戚戚地说:“我不过就是个被爹娘抛弃的可怜儿,是个不祥之人,算什么魏家哥儿呢?两位哥哥若可怜我,这一趟,还请赏几个钱我,行么?”
罗衡觉着可怜,看一眼若有所思的魏子然,便替他答道:“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你大哥哥是菩萨心肠,不会亏待你的。此行若能找到你大哥哥要找的人,你往后的日子,他都会关照的——请你带我们去那个地方吧!”
魏子熙并不表态,只是用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瞅着魏子然,直到魏子然点头赞同了罗衡的话,他才转忧为喜,脸上丝毫寻不出方才凄凄惨惨的神情。
罗衡见他变脸这样快,瞬间便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他只觉,魏家的这位哥儿,较之不露声色的魏子然,心思城府更难令人揣测。
徐村坐落于西天目山山麓,群山环抱,此处河流星罗密布,经山坳、峡谷流向四方,四周景色清幽,山水相映成趣。
天目山上多名茶,其中尤以天目山云雾茶最是闻名遐迩,备受皇家贵族、文人墨客和道家佛家所追捧。在此,魏家也有几亩茶园,租给了茶农来种茶。
魏琮听说几人要去天目茶园看看,也没有多问,亲自驾着牛车将三人送到了山脚下的茶农家里。
如今正是采茶时节,山下茶农人人忙着采茶、焙茶,拿来招待客人的亦是清香宜人的茶水与茶果子。
而魏琮因庄子那头有丢不开的事,在此吃了会茶便沿途而回了。临走前,他又再三叮嘱落脚的这户茶农要好生招待这几位哥儿,他晚些时候会再来将人接回去。
魏子然落脚的这户茶农是一家四口,一对老年夫妻加一对年轻夫妻,看着都是老实忠厚的人。逢魏子然问起此间名气最大的是哪家的茶,这家人皆声称是郎氏家族代代相传下来的“东坑茶”,其制出的茶,无论外形,还是内质,皆是上上乘,许多人偷学不到他家的技艺。
魏子然又问:“那此间种茶的可有姓宋的人家?”
那年老的丈夫想了想,说:“还真有一家姓宋的,这方圆几里也就只有这家人里有个姓宋的老妇人,是去年来这里投奔她女儿女婿的。刚来那会儿,这妇人还时常与山下的几户人家来往来往,但今年就不常见她的面了。”
魏子然不愿放过任何机会,虽不肯定那人是否便是宋妈妈,仍是央求这家茶农,说:“小子与这姓宋的妈妈有些缘分,她对我有哺育之恩,因此常思报答。只因这些年不知她的踪迹,多方打听才知她许是回了老家徐村——小子在此恳请老人家替我做回引路人,此等恩情,日后必定报答,感激不尽!”
老人打量了他几眼,有些不放心地说:“去那儿要走一段山路,老朽怕哥儿这身子吃不消。”
魏子然急切道:“您放心,我这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绝不拖累您!”
魏子熙因好奇这初次相见的大哥哥的意图,也在一旁帮腔:“老爹就应了吧!我们是老熟人了,我的能耐您可是见过的,就算我这位大哥哥吃不消这山路,我驮着他也不成问题的!”
罗衡觉着好笑,附在魏子然耳边悄悄说:“你嘴里谎话连篇,恁是说自己喝过那宋妈妈的奶水;你这个弟弟呢,也不是个老实人,满口大话,与你果真是一家兄弟!”
魏子然懒得同他计较,只顾一心准备进山的事宜。
注释①:油炸桧,民间传统油炸食品,流行于南方各地,多用于早餐,相传起源于浙江杭州。一种是发过酵的,吃起来酥脆;一种是先用猪油和过面,将背靠背地粘在一起的面人,给改做成为两根面粘在一起,放到滚油锅里炸,吃起来脆而松,格外的香。人们都管它叫做“油炸鬼”。相传南宋时期,奸相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冤杀抗金英雄岳飞,这一行为引起了临安百姓的不满。一家烧饼铺的伙计用面团捏成秦桧和他妻子王氏的样子,然后将两块面饼背靠背粘在一起,放在滚油里炸,边炸边喊:“吃油炸桧,吃油炸桧。”百姓争食,以泄怨气。其他店铺争相效仿,一时间“油炸桧”供不应求。天长日久,油炸桧成了油条,变身为如今早餐的实力担当。
注释②:九乡十八坞,这里是胡诌的,只是虚指,说明这村子大。查了杭州府地方志,实在是查不到明朝的徐村究竟有多大,包括哪些地方,只知这个村在当时还算比较富裕的村子,可能我查错资料了,唉~
目前,我所能查到的杭州市临安区天目山镇下的现代徐村是由齐农、盛村两村合并而成的,它辖齐农、金猫坞、西山坞、桥头、盛村畈、赤坞、山边等七个自然村。且于2021年12月,徐村村被命名为2021年浙江省卫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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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章 金鸡逞威初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