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宗廷略调整一下,继续道,“我母亲身体不好,缠绵病榻,汤药不断,可她偏是一个怕苦的人,因此,每次喂药前我都会亲自尝试,若是药太苦便会提前准备好蜜饯,待药不烫时再端给她。方才见紫笙姑娘吃药,这才尝了一口,我一定是糊涂了,才会做出如此唐突之事,还望紫笙姑娘见谅。”说罢作揖道歉。
罗紫笙笑道,“汉文帝为母亲尝药的孝心令天下人感动,其事迹被录入‘二十四孝’中,流芳百世,世子殿下此举亦可载入史册了。顺平王妃虽有病在身,然看到儿子如此有孝心,定然很欣慰,不知王妃现下身体如何了?”
韩宗廷落寞道,“母亲已经不在了。”
罗紫笙微愕,刚要开口,韩宗廷摇手,笑道,“所以说,有母亲在耳旁唠叨是好事啊,紫笙姑娘莫要再烦恼了,我倒是想有人在我耳边唠叨,只是不能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韩宗廷提到在京中所见所闻,有新奇的,有不认同的,又讲到肃江的种种,“肃江有一种甜食,极为好吃,可惜我不会做,不然定要让紫笙姑娘尝尝,你肯定喜欢。”
“京中的舞蹈与肃江似乎也不大相同,我对舞蹈是不通的,若真让我说,我反倒说不出来那里不同。”
“我听说京中是有冬季的,每到冬季会非常冷,而且还会下雪,听说雪花是一种细小冰凉似棉絮一般的东西,我只听说过,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呢。”
“昨日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奇闻怪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怪有趣的,紫笙姑娘可有看过这样的故事吗?说一两个与我听如何?”
怪志故事罗紫笙再熟悉不过,捡了几个简短有趣的说与韩宗廷听,韩宗廷如同孩童一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问。
午饭时间,小丫头道饭已经摆上,罗紫笙留客,韩宗廷婉拒,然后离开。
往日也曾见过,只不曾像现在这般坐下来说话,今日这一番聊天下来,罗紫笙对韩宗廷改观不少。
几日后,宫里送来聘礼,罗青梧坐在梨花椅上,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晚饭后,罗贞道,“你跟我来。”
罗青梧跟在后面,两人来至书房,罗贞道,“把门关上。”罗青梧照办。罗贞道,“还是不愿嫁给太子?”罗青梧不语。
罗贞叹口气,心中充满无奈,“权当是为了罗家罢。”
罗青梧闷声道,“父亲和母亲养育女儿十几载,女儿虽不争气,但也知轻重,父亲放宽心罢,女儿不会让父亲为难,更不会做出给罗府抹黑的事情来,便是心中有一百个不愿,也不会让别人瞧出半分不喜,出嫁那日,女儿定然春风得意笑容满面。”
女儿如此懂事,罗贞不知该欣慰多一分还是心疼重一分,他拍拍罗青梧的肩膀,“你明白就好。”
罗贞来至案几后坐下,“你既是罗家的女儿,便要时刻为罗家着想,不单是现在的婚事,便是日后爹不在了,你也要护着罗家,护着自己兄妹,明白吗?”
罗青梧隐约察觉到父亲话里有话,“父亲何出此言?”
罗贞淡淡道,“当官这么多年,难免有仇家,父亲的位置多少人盼着呢。今日紫金袍明日阶下囚的事情也不罕见,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父亲当官这么多年,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罗青梧追问,“父亲真的没有瞒我?”
罗贞笑道,“若有事,爹不会瞒着你。宫内不比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爹只是不放心你罢了,所以叮嘱你两句。”
究竟有没有人在暗中盯着罗家,罗贞自己尚且不清楚,与渚白不同,青梧是成亲,况且她是女儿家,只要她在宫内安守本分,想来不会有事的,因此,罗贞并没有似告诉罗渚白那般,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
若不幸被自己言中,便是自己死了,有太子妃这个身份,也能保青梧一命。罗贞久经战场,见惯了生离死别,早已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在他心中,名利和荣华皆不重要,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要在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竭尽全力为三个儿女安排好后路。
“女儿明白。”罗青梧自小听着父亲南征北战的故事长大,兵书也是读过的,同样,他也明白朝堂的明争暗斗不啻于战场的凶险。
自己进宫后,稍有差错或许便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星火可燎原,罗家的荣耀顷刻间便不复存在。这也是为何,即便自己心中再不愿这门婚事,也没有任性哭闹,说一个“不”字的原因。
罗贞沉声道,“紫笙嫁进王府,算是避开了这名利场,偏你被太子看中,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好在你聪慧机灵,做事有分寸,爹倒也放心。只是委屈了你。”
罗青梧道,“父亲这是那里的话,没有父亲在战场厮杀,那里会有女儿今日的尊贵和荣华。您把最好的给了女儿,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女儿自然也要为父亲为这个家着想才是,岂有只享受不付出的道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到了适婚年龄都是要成亲的,这也算难事么,莫说是成亲,便是这条命我也是可以舍弃的,父亲何必自责。”
罗贞望着自己的女儿,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你真的长大了。”
罗青梧微微一笑,“女儿总有长大离开家的那一日,总不能一直守在父母身边,爹放心便是,不管女儿嫁的是太子或是夫子,凭女儿的能力,都会游刃有余的。”
罗贞也笑,“你呀,说话这般孩子气,还说什么游刃有余。”他脸上的笑容隐去,有些担心道,“若是在前两年,爹是不担心的,可眼下的皇宫可不是什么福地。”
罗青梧道,“前几年如何?眼下又如何呢?”
“前几年陛下龙体康健,对太子是器重加教导,朝堂上还算安稳。自打陛下前两年染病后,身体一直不好,连带着性情也发生变化,对太子尤其严格,几乎是苛刻。”罗贞道,“太子虽有才干,毕竟年轻,兼着皇后疼爱,难免有些骄纵享受,这对父子的关系早已不似从前,这次,太子执意要成亲,陛下大为恼火,心中对太子失望至极,你在这个时候嫁过去,爹怎能不担心呢。”
“女儿入宫后一定恪守宫规谨言慎行,不让人挑出一丝错处的。”罗青梧道。
罗贞道,“陛下对太子越是不满,朝堂越是动荡,若是太子继续令陛下失望下去,废太子也不是不可能。所以你进宫后,除谨言慎行外,对太子也要时常劝解,万不可让太子继续糊涂下去。陛下只有三个儿子,三皇子安分,不争不抢,只这二皇子,历来与太子不和,大局未定之前,一切皆要小心。”
罗青梧正色道,“女儿知道。”
罗贞似又想起什么,道,“皇后那里你要多去跟前伺候,多讨皇后欢心,有皇后为你撑腰,你的日子不会太难过。若遇事拿不定主意,莫要声张,你成亲后,虽说我们父女难相见,可也不是不能见面,见了面,爹自会帮你,万不可鲁莽行事,明白吗?”
太子未登上皇位之前,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起眼的一件小事,亦或者只是随口一句话就会丢掉性命。女儿虽是嫁人,可在罗贞看来,她要进的家门堪比龙潭虎穴,因此,不管如何叮嘱都觉不够,只恨不能时时守在女儿身边。
罗青梧为宽父亲的心,故意笑道,“我可是罗大将军的女儿,有爹为女儿撑腰,谁敢惹我。”
罗贞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是没错的。”
罗青梧道,“女儿明白,您就放心吧。”
次日是出嫁的前一日,一家人正在用早饭,门外进来一人,衣衫染尘风尘仆仆,看清来人后,罗青梧登时又惊又喜,“大哥?你,你,你是……”
罗渚白笑道,“妹妹成亲,这么大的事情,我这个做哥哥的如何能不回呢。不过,这次是真没给你带礼物,你可不能生气哦。”
罗青梧红了眼眶,“大哥能回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守边的人那里能想回家就回家,况且罗渚白前些日子已经回过家,且逗留时间并不短。罗贞料想着罗渚白不能回,因此,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他后,言明日后回来再见面也是一样的。罗青梧对此,还有些遗憾,不成想,今日哥哥竟回来了。
罗渚白道,“是太子求了陛下,我这才能回来,不然,也是不能的。”
竟是太子。
何氏忙招呼道,“都别站着了,渚白忙着赶路,路上一定没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快去洗手,先吃饭,今儿个你们有一整日的时间呢,还怕没时间说话么?”
明日便是二小姐出嫁的日子,罗府早已装饰完毕,满院的红绸和绢花,连带忙碌的下人们脸上都带着笑容。
罗青梧站在廊下,想到父亲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再想想不远千里赶回来的大哥,心中对这婚事便不再似当初那般排斥了。
祠堂内,何氏跪在蒲团上一边往铜盆里扔纸钱,一面念叨,香炉里插着三支香,青烟袅袅,“姐姐,我今儿日来,是有件喜事要与你说,青梧明日就要出阁了,嫁的是当今太子,可是未来的皇后呢。”
“临走的时候,你把一双儿女交给我,现在她们都已长大成人,渚白正直上进,青梧聪慧伶俐,我总算是没有让你失望。如果你还在,看到女儿出嫁,不知该有多好。”
火光映在何时脸上,遮掩不住她的愁容,“论出身样貌,青梧自是不差,她与太子成亲,也是门当户对。只门第是门第,我看得出那丫头心里不怎么愿意这门婚事,若是别家,我和老爷自然是依她的,她不愿嫁,我们不会逼她,只这婚事也由不得我们。”
“青梧聪慧,若只是小两口过日子,便是有那些姑姨妯娌,甚至于婆婆刁难,我也是不担心的,相信她一定可以处理的很好。可眼下她嫁的是太子,不同于普通的官宦之家,兼着眼下的局势,我和老爷亦不能在她身边,姐姐你一定要保佑青梧。”
说完青梧的婚事,何氏又提到罗贞的身体,家里的情况,罗渚白的事情,直到铜盆灰烬没有星火这才起身。
回房的路上,有下人来回事,何氏一一处理,进屋后,何氏来至里间,打开墙角的雕漆柜子,自里面拿出一个木头盒子来,盒子陈旧,用料亦是普通,看不出什么珍贵之处。
何氏带着盒子来到罗青梧房间,恰巧罗紫笙也在,两姐妹正在闲话,何氏笑道,“你一定猜不到我是来做什么的。”
罗青梧也笑道,“既然知道我猜不出,不如直接告诉我吧。”
何氏道,“我是来送嫁妆的。”她扬扬手里的盒子。
罗青梧奇怪道,“嫁妆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么,娘这是……”
姑娘出阁,家中父母要为其准备嫁妆,地位越高的人家,姑娘出嫁时嫁妆越丰厚。而这丰厚的嫁妆来自两部分,父亲的和母亲的。其中,母亲会把当初自己的嫁妆给女儿带去夫家,而父亲,也会另外为女儿准备嫁妆。
耿氏是将军之女,因此,她成亲时嫁妆自然价值不菲,而青梧的父亲,身为大将军,自然也不会委屈了女儿,由此可知罗青梧嫁妆丰厚。
“那些嫁妆是你母亲给你的,这是我给你的。我虽是平民百姓,可祖上是大夫,总还是有一两样首饰的,这对金镯子呢,是我外祖母给我母亲的,我母亲又给了我,我自然也是要留给自己女儿的。我虽不是你亲生母亲,好歹你是在我膝下长大的,这镯子虽不起眼,也是我的一份心。”
何氏边说,边打开盒子,自里面取出一个金镯子戴在罗青梧腕上,“你一支,紫笙一支,不管你们嫁的是太子还是世子,婚后要同在娘家时一样相互关心相互照顾,明白吗?”
镯子由纯金打造,上面錾刻精致花纹,被保存得极好,可见主人对她的珍视。
罗青梧抚着腕上的镯子,胸口热热的。以罗家的权势,便是再贵重的首饰她也见过。这金镯子极为普通,若放在平时,她可能看也不会看一眼,可这是何氏的祖传之物,她给自己和紫笙一人一支,说明在她心中是真的把自己当女儿一样看待的,“谢谢母亲。”
到了出嫁的日子,罗青梧端坐在雕花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妆容精致,绿色吉服刺绣精美,只这张脸上没有笑意,她试着勾起嘴角,镜中人顿时露出了笑容,罗青梧很满意。
父亲说得对,为了罗家。从今后自己不再是那个被父亲呵护的罗家二小姐,而是要保护罗家,保护家人的太子妃。
陛下虽对太子不满,但这毕竟是他的终身大事,且对方是罗贞的女儿,便是看在罗贞的面子上,也不得不重视这婚事,因此,这婚事排场十足,该省的银子不该省的银子一概未省,奢华至极。
队伍一路来至太子府,傧相请新人出轿,云儿在一旁搀扶,赞礼后便是拜天地,新娘子被送至洞房,坐床撒帐果。
待人都退出去,屋内变得安静下来,唯有云儿守在一旁,罗青梧的心也跟着安静下来,外面宾客喧闹之声隐隐可闻。
人生四大喜事,洞房花烛便是其一。赵奕崇娶得心爱之人,得偿所愿,心中喜悦无以言表,对敬酒之人来者不拒。
赵奕霖瞥一眼围闹起哄的人群,阴阳怪气道,“我们的太子殿下今日怕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推杯换盏勾肩搭背,那有还有一点太子的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辈子没喝过酒呢。”
赵奕泽笑道,“太子今日大婚,自是高兴的。”
“高兴?”赵奕霖冷哼,“为了一个女人,惹父皇生气,天底下也只有我们这位太子能做出如此得不偿失的事情来,‘本末倒置’四个字怕是已经化在他酒杯里,被他喝下肚去了。若非皇后娘娘处处维护处处偏袒,太子也不会这般不争气。在皇后娘娘的羽翼下待得久了,太子殿下这脑子啊,多半是已经被腐蚀掉了,做事全凭喜好,无半点谋略。”
赵奕泽忙给二哥使眼色,起身,太子已经来至桌边,“祝太子和太子妃鸾凤和鸣早生贵子。”
赵奕霖跟着懒洋洋起身,“那我就祝太子今后每日都似今日这般高兴,可好?”
赵奕崇拍着赵奕霖的肩膀,“你这话说的好,我今日是真的高兴,简直太高兴了。”赵奕崇已经喝了不少,脸颊如同擦了胭脂一般,“来,我们喝一杯。”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来至赵文琰这桌,他还未开口,韩宗廷便道,“今日是太子大喜的日子,大家伙可不能手下留情啊。我们先一起恭贺太子一杯,然后每个人再慢慢想自己的词如何?”
众人你一杯我一杯,赵奕崇又喝了不少,赵文琰眼看差不多了,他道,“这大喜的日子,你们还真要把新郎官灌醉呀,差不多得了。”
桌上一人一手执酒壶一手端酒杯,站起身道,“哎,世子此话差异,往日我们碍于太子殿下身份,那里敢放肆,今日我们来贺喜,是客人,太子殿下自然要陪尽兴才是,大伙儿说对不对呀?”
众人齐声,“对呀,对呀,那里是怕他醉,我们就是要他醉呢。”
另一人故意道,“安乐世子说错话,你们说该不该罚?”
众人又是齐声道,“该罚。”于是有人负责摁人,有人负责喂酒,赵文琰生生被灌了几杯。
韩宗廷等大家安静下来道,“大伙儿今日来贺喜,自当怎么高兴怎么喝,只是太子殿下已有醉意,换个人喝也是一样的,安乐世子一向与太子交好,不如今日,就让他替太子喝如何?”
“好啊。”众人欣然应允,论喝酒玩乐,安乐世子自是最佳人选。
赵文琰笑骂,“宗廷啊,你来京中我陪的不好么?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你为何这般害我?”
韩宗廷举杯,送到他面前,“你喝了这杯,我告诉你如何?”
赵奕崇得以脱身,只是苦了赵文琰,很快成为众人围攻的对象,饶是他酒量不浅,依然醉倒在桌旁。
席罢人散,太子被搀扶回洞房,云儿递上喜秤,太子拿过来,揭开盖在罗青梧头上的红盖头,她自是低头不语。
云儿悄然退下,将房门关好,此时新房内只有两位新人。
红烛摇曳,烛光亦动人。
罗青梧微微一笑,张口便是,“太子殿下。”
赵奕崇一怔,见她称呼自己为太子,笑道,“罗小姐。”
“我放才一直在思索一件事。”
“何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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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