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山 第1章 第一章

“张妍……张妍，醒一醒，下课了。”女孩戳了戳角落里倚着墙昏睡的寸头女生。

“嗯……”女生晃晃头，迷迷糊糊站起身，抵在桌斗边的一只手还紧抓着书包。

已经相处快一个星期了，看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张妍，杨佳欣还是有些紧张。

不知道是因为她眼底天生的两个黑眼圈太显凶，还是因为她练拳击搞得浑身气质都带点攻击性。

总感觉一靠近她就有些毛毛的。

她低下头，从手里的文件袋里找出了单独给张妍的试卷。

“这是今天要做的基础题，后天下早自习交给我就行。钟老师说，以后你可以直接去她办公室拿之前的数学卷子。”

“好……谢谢，又耽误你吃饭了。”

“没事没事，我该做的。没问题我就先走了。”

看着她匆忙跑出去的样子，张妍叹了口气。

手里的试卷上印着一堆xyQ，看得张妍打心底一阵烦躁。烦躁又恶心。

六月份她被迫从体校退学，然后养病、考试、入学，一桩一件被张老头安排的满满当当妥妥帖帖。

虽然说，入学考试也是她苦学了半个多月费劲巴拉通过的吧……

可那是她没招。

爹不疼娘不爱的，夫妻俩出趟远门，她在家哪敢再违抗她奶奶一次命令。

张妍吃软不吃硬，那老天使慈眉善目一顿好言相劝，硬是逼着她养病期就通过了考试。

从此，苦不堪言。

就这么写了快一个星期的“基础小测”，她感觉自己的头都大了一圈。

“妍妍~妍姐~我能进来吗？”门外传来一声极其刻意的呼喊，某人的半只脚已经勾在了教室门槛边边。

再抬头往上看，一单一双两只大小眼正满脸期待地看着后门独自发霉的张妍。

张妍扶额道:“你要进就快进，别搁那丢人现眼成吗。”

林奕然嘿嘿一笑:“喏，妍姐，你的新校服，请您笑纳!”

“哦……谢了，改天还你钱。”

“嗯哼。”

张妍心情不好，接过校服就噼里啪啦往书包里塞，塞着塞着，顿了顿，十分认真道:“你以后能别再喊这个名儿了吗？两年没叫嘴痒痒啊，还喊的跟个混子一样……”

林奕然一听这带着股火药味儿的别扭话，比她还要难受。

“哎哎——啧，你这从体校回来，还真是变性了啊……”

“那他妈是性子变了，什么变性，你才变性。”张妍懒得理她，收起书包就要往外走。

林奕然乐呵呵跟上去，伸长手勾过张妍的肩。就如两年前两人一起在初中时一个样。

张妍余光一瞥，心里稍微舒服了点。

不得不庆幸她爹给她找的是原来四中的老师，不然她还得再适应一阵新环境。

她实在不喜欢总在换环境的生活。

看着身边眼里带着中学生独有的沉甸甸的智慧的林奕然，张妍有些慈祥地勾勾嘴角。

也得亏她俩同时都窜了有半个玉米杆。

不然以当年的林奕然，现在就像是在高坚果旁边种了个土豆地雷。

林奕然慧眼如炬，但她不明所以。

“阿妍啊，你也不用太担心，有啥不会的问我就行，我都给你打探好了，你们这届高一后半学期才分文理，你先玩着，什么运动会合唱比赛，还有社团什么的，都能先搞着玩呢。”

“我……”张妍咽下后半句“不想上学”，撇撇嘴就要别开那边被勾着的肩。

林奕然突然就被带着往偏走了两步，顿了顿，换了个话题重新嘚嘚起来:

“阿妍啊，说起来咱几个都好久没聚了，上次王宇给我打电话，说妍姐连个接风宴的机会都不给呢。”

“不去。你别瞎扯。王宇忙成那样哪有空回来给我接风……先别说接风了……我感觉我再被老梅这么折磨下去我都要疯了。”张妍头都懒得抬。

“好好好，好吧，都听你的，那咱几个以后……哎哎，你干嘛去啊，你不去老梅办公室拿卷儿了啊。”

“拿个屁，我走喽~你快回去上你的晚自习吧!”

张妍幸灾乐祸跨出校门，很快就淹没在了人群中。

林奕然无语。

两年，不长不短，但最初和张妍一起的那帮朋友全都已各奔东西。

除了林奕然这个满脑子知识的傻子，张妍一直在刻意地和其他朋友保持着距离。

她其实说不出来心里这股别扭是什么滋味儿。但就是不舒服，不够痛快。

“老板，有肠吗，拿两根。”

“那儿呢孩子，自己拿，两块。”

“谢谢。”

校门口的小超市改了格局，以前她闭着眼睛都能走的道儿，现在出门是颗十分碍眼的大柏树，于是大脑忽地就又有些宕机。

她偏开头，天边的晚霞烧着耀眼的红。

旧街大大小小的二三四轮车不间断地鸣笛，混着卖菜吆喝、学生嬉闹的声音。不少行人穿着劣质的正装，神情匆匆忙忙。老旧的路灯发散着橙黄的灯光，上面盖着灰灰的天幕。

这样的景象张妍见了十五年。

“能打打，打不了滚回去!”

“快点，再快点，你他妈就是这样跟人打架的吗张妍？!”

“回去吧，好好学习，别受这罪了。”

王宥时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又开始浮现在她脑海。

她深吸口气，抓抓手里两根细溜儿的肠，顺着街慢慢往旧巷里走。

巷子里路灯还没亮，张妍踩着石板砖深一脚浅一脚，转弯处忽地听到一声尖叫。声音急促，只一下就没了响动，接着是窸窸窣窣一阵踢打的声音。

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更大了些。

“姜离!妈的你个臭婊子，以为自己能逃得过是吗？！”尖细的女声从身旁的巷子里炸开。

她皱皱眉大跨步往前走了走。

兜里的手机嗡的一震，她摸摸裤兜打开手机。□□的小企鹅闪烁着，备注里“体校朱珠”的标签，让她有些恍惚。

她停下脚步，还没摁开锁屏，尖细的女声再一次闯进了她的耳里。

“你爸死好些年了吧。我还听说，你妈嫁那瘸子的时候就带着孩子呢，你不会就是你妈在外边乱搞出来的那个野种吧。”

“怎么不反抗了？反抗啊，刚不还想打我吗，来啊，再打一下试试看啊。”

“喜欢勾引男人是吧，想考大学是吧，这么想出人头地你怎么不学学你妈出去乱搞啊……”

草，谁家的好姑娘，养这么臭一张嘴。

手机上红色的符号提醒着张妍“密码错误”。她使劲摁下手机的熄屏键，胡乱地塞回了裤兜。

然后皱着眉抄起书包，大步往回走，直直地往里面那群人砸了过去。

“他妈的有话不能好好说啊？!”

书包里背了不少初高中教材，也不知道砸中了哪个倒霉蛋，嗷了一嗓子，巷子里全都静下来看着她。

张妍头上窜火，扶着头吼:“看你妹啊!”

“他妈的又关你屁事啊，有病啊!”

“就是，你他妈谁啊!”

几个人冲着她走过来。

张妍的太阳穴直突突。她的脑海倏的一瞬闪出了一个熟悉的画面——破碎的酒瓶、滴答的血、灯光、警笛、谩骂。只一秒。

回忆的警告有些苍白无力。

还没来得及后悔，她的拳头就已经砸了出去。几个人看着雄气，敢打架的不多，乌泱泱的乱叫着，竟然很快就全散开了。

墙边剩下的几个女生，见惯了这种场面，搓着脚往角落靠了靠，也不逃。

她直起身，心跳飞快，看着角落几个浓妆艳抹的女生，准备走人，默了默又转过身深吸口气道:“以后有话好好说，不要欺负同……”

“滚开。”为首那人显然不太想接受温情教育。

“草。”难得想给人讲道理，这态度一下子给张妍气笑了。

她低头看了看蹲在地上抱着膝盖似乎叫姜离的女生——穿着破了几块的四中旧校服，乱糟糟的短发被几个人撕扯的像个鸟窝。

还是有点于心不忍。

“那你把她放了，我就当不知道。”

“……滚开。”

跟我没得商量？

张妍敛起笑容，伸手拧着对方脖颈处的一条细链，顶着喉把她使劲摁在墙上，带着厚茧的指节卡在喉窝，恶心的呕感直冲天灵盖。

“我记得这片儿的规矩是男人不打女人。”张妍皱起眉瞪她，满身的戾气、不爽、压抑全都借机释放了出来。

“但是你他妈幸运啊，老子是女的。”

刚刚还在咄咄逼人的女生此刻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死死掐着那只钳制她的手腕，很快就刺进去几个红色的指痕。

张妍毫不在意地继续压着，直到看她快要吐出来，赶忙甩开了手。

发酵的韭菜味儿被她干呕地熏天。

张妍捂着鼻子，刚想踹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要吐滚出去吐。你们几个，还不走？”她回过头。

几个女生终于怕得扶着那人跑了出去。

张妍看了看地上还在蹲着的姜离。女孩有些无措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双阴郁得骇人的眼睛。

那双圆圆的眼睛看着并不无辜，张妍张了张嘴没有多说什么，捡起书包拍了拍灰就往外走。

直到最后也没能听到那女孩说一句谢谢。

天黑了，那抹绚丽的红不知何时早已消失。

一摸裤兜的两根肠，她才想起来本来要去喂喂猫。现在好了，这个点猫肯定不会出来。

她一瞬间就变得有些懊恼。

多管闲事，吃力不讨好，甚至可以说……重操旧业，这事儿要是被林奕然知道，不知道会被她调侃多久。

要是被王宥时知道……算了，他手再长也管不了她了。

重新打开手机，朱珠发的一溜儿消息再次蹦了出来。

-妍妍最近感觉怎么样？上学还习惯吗？

-你走了以后我们封闭训练了一个月，刚刚才拿到手机

-最近大家都挺好，也很挂念你……

-其实我感觉这样也挺好，你也不用再遭这些罪了

-妍妍，你那么厉害，回去一定也还会做得很好的

-好好学习吧，照顾好身体…

……

躺在消息栏最顶上的，是奶奶催她回家的未接电话。

张妍打开聊天框，噼里啪啦打了一堆字，愣着思索一会儿，又删了个精光。

心里的不痛快早就被刚打的一架驱散了，剩下的只是一阵又一阵隐隐的茫然和委屈。

但她实在讲不出那些幼稚的委屈话了。

秋天风里的凉意吹得她抓着手机的手指有些僵硬，她咧开嘴自嘲着笑了笑，把手机熄屏又揣回了兜里。

这昏昏沉沉的高中生活少有趣事发生。

张妍的成绩从小到大一直没眼看，除了语文、历史还可以，数学和英语够勉强，剩下几门简直就是在教她重新做人。

看着眼前一大摊各式各样的教科书，她长吁一口浊气。

日子枯燥无味，知识又不进脑，周围全是一帮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同学。

她还只会打拳，或者打架。

这日子，真没有什么过头。

她总不能再像十五岁那样天天在外面当混子……再迫不得已，今年也该算是个成年人了。

张妍望了望墙上挂着的信用社烫金版纸质日历，想起了她老爸的个人经典名言——前面忘了，后面忘了，脸面丢了，人就废了。

好吧，她确实得要面子，她想象了一下，不太能接受以后别人说她又老又傻还学不会对自己负责。

看着走得分外缓慢的时钟，张妍沉了沉心思，继续开始死磕那几本做得费劲的练习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