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没反对将兵权交出。
军队是不能久放的,阿尔没有属地长驻,乾摆着早晚要出事。附近阿尔能以个人名义出兵的,都大多扫平,让军队跟着罗马人出征分肉吃,不是坏事。阿格里帕也尚算个负责任的将领,至少不会随便将军队耗光。
另一方面,自然是阿尔的身体问题。
反正她赶上好时候,参加奠定罗马政局的一战,军望、钱都捞了个够本,连安东尼没事都不会来招惹她,阿尔正该是歇歇的时候。
没事做,阿尔将自己摊在了庭园的石桌子上,摆到要烂掉的样子。
“阿尔,我说过很多遍,多加件外衣。”屋大维嗡嗡的声音又响起。
阿尔挥手。赶。
“我知道你不喜欢……”屋大维抿抿唇,放弃说了,直接上手盖就是。
阿尔也没反抗。屋大维轻笑了声,坐在她旁边看起了公文。隔了一阵子,无聊的阿尔将头摆来又摆去,屋大维一手放在她的头上摸了摸。阿尔像是找到好玩的,将整个脑袋都塞到屋大维手下,蹭了又蹭。
米西纳斯到来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要惹人嫌了。噫!他一瞬间就接收到屋大维的死亡眼神。
屋大维俯身亲了阿尔的头顶一下,便起来,示意米西纳斯跟他去书房。
“死了?”走廊上,他问。
“死了。”米西纳斯道,“做成急病身亡的样子,即便暴毙会引来公主的疑心,也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来的。”
“有没有再问出甚麽?”
“没有。”米西纳斯声线平稳地说。
“嗯。”
午后出了别墅,米西纳斯上了轿子,才鬆一口气。在屋大维面前撒谎,压力真不是一般的大。他认为,现在绝不能让屋大维知道,公主阿尔生病。
早前他买通了公主身边的月亮神庙大祭司,向屋大维通报了公主的底细和动向,但为免这些动作会破坏他们和公主之间的来往,在屋大维的示意下,米西纳斯也不敢再拖,杀人灭口。原先他还有点可惜的呢,觉着大祭司还能用上一用,却没想大祭司临死前爆出公主真正的底细。
大祭司以为杀手是来逼供的,为了保命,说出了公主阿尔一直不敢让人知道的真相。
他说,公主曾私下命人收集她以往在埃及的情报,似乎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埃及的往事;他亦曾亲眼见过,公主想要叫个路边的罗马小孩小心正要撞来的马车,却是哑住了,愣是看着孩子被撞死,事后被讹传成公主对罗马的孩子见死不救。
米西纳斯交游广阔,他曾经听一个朋友说起过,即便是健康的人,也可以因为一些大的打撃而疯掉。可能是完全的神智不清,也不乏像公主这样的,说不出话来、忘掉些不想记住的事。
精神不济更是不罕见啦。
米西纳斯不敢将此事告诉屋大维,怕说了,屋大维就放不下了。阿尔西诺伊不是没感情,或者,她只是没馀力去爱他--不管事实是不是这样,屋大维都一定会这样说服他自己不放手。
坐在晃来晃去的轿子裡,米西纳斯摸着下巴,努力思考不会烧死他自己的解决方法。
一天,趁着屋大维外出,米西纳斯登门寻公主。解铃还须繫铃人。意外的是,他走进门后,看见公主阿尔清醒的一双黑眼睛。也是第一次,米西纳斯看见了公主的笑容。
浅浅的,却与厉害的个性并不违和的温柔浅笑。
公主阿尔,骁勇高傲,却从来都没对不起过任何人,为人严厉,但总不失温情。
一瞬间,米西纳斯终于都完全认同了整个地中海对公主的评价,亦知道自己或者甚麽都不必再说了。
她大概甚麽都猜到了。
没两下子就收拾好行装的公主,跟着米西纳斯离开了凯撒的别墅。坐在为她特製的超级豪华版轿子裡,他们来到另一处的别墅。米西纳斯伸手,小心地将公主扶了下轿。
阿尔四处张望。
哗。山明水秀,是比凯撒家还要大的别墅。
她偏头看向米西纳斯--送她的分手礼物?
米西纳斯赶紧摇头。才不是!这裡是他的私产,只是全罗马都找不出比这裡更好的房子,配不上公主的身份,这才友情出借的。
阿尔撇嘴。小气的罗马男人。
米西纳斯觉着,他这执政官的顾问做得可真心累。
扶着公主走进,他不无得意地向公主展示了他的杰作--全罗马城惟一的人工暖水池!附赠人工瀑布,假山假水,景色一流。
没比这裡更适合静养的地方。
阿尔又转过身来,望着像是对待琉璃製品、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的罗马贵公子。米西纳斯本是不想说的,但考虑到公主的性格,也放弃掩饰了。
“我还没有对屋大维说,大祭司也已经死透,暂时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殿下放心吧。就是不知道殿下近身侍候的人裡,还有没有察觉到的。”他说。
要被旁人知道她的病情,就不会有人再愿意成为她的兵员,对阿尔来说是毁灭性的打撃。阿尔在水池边坐下,倒不担心。她的病情会成为屋大维集团操控她的把柄,只要她还有利用价值,他们就会为她掩饰好。
--交他们烦去就可以了啊。
阿尔就用这副“我不管”的表情转向米西纳斯,将后者招惹到想死。
逛过别墅、安顿下来后,米西纳斯告诉公主屋大维的结婚对象,最后问她需不需要向屋大维告别。
阿尔摇头。
米西纳斯便不再多问,自己回去受死。
而在傍晚回到家的屋大维,望着人去楼空的房子,抿紧了唇。嚯的一声,他猛地转过身,盯着他那杵在门边阴影裡的好顾问。
“她在哪?”
“这个,并不重要,不是吗?”
“我再问一次,阿尔西诺伊在哪?”
“殿下已经做出选择,你又何苦让她为难呢?”米西纳斯走出阴影,柔下声线,眼神却正视屋大维,“你难道想让她成为埃及女王,将来被你的合法妻子和合法继承人杀死吗?”
屋大维眨了眨眼睛,快速地眨了又眨,然后背过身,右手扶上腰带,以冷静的声线道:“去告诉安东尼,我要娶他的继女,让他们尽快准备结婚仪式。”并没有让他的下属再见到他的表情。
米西纳斯顺从地低下头,“是的。”
甭管其中多少龌龊,屋大维和安东尼的联姻向罗马的人民昭示着,地中海会暂时迎来和平,普天同庆。屋大维结婚的那一天,罗马城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和巡游,公民们兴高采烈地撒着满天的花瓣。
一直到新郎新娘交换过誓词,米西纳斯才在屋大维换衣服的当口,说出了他作为屋大维的人不应该隐瞒的情报。
“公主殿下并不是因为倔强而不愿开口,而是没办法。”他低着头说,没去看屋大维的表情。
“……说清楚你的意思。”
“似乎是当年在亚历山大港兵败被俘后,殿下便患上了严重的偏头痛,也没办法再开口说话,并忘了部分埃及的旧事,这些症状随着她的操劳而加重。殿下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思虑,她适合静养。我会为她请来最好的医师、安排最好的疗养地。”
也甭管事实如何,米西纳斯选择暗示屋大维,公主并不是没爱上任何人,她只是虚弱到没馀力去思考这些事。
“……”好半晌,传来屋大维的声音,“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米西纳斯躬身退出。未几,便看见面无异色的屋大维重新走出大厅,接待宾客。米西纳斯知道他在这边的任务总算完结,便与其他贵族调笑。到时间了,便替屋大维得体地将客人送走,然后默默地离开,省得再触霉头。
上了轿子,他摸摸下巴,吩咐去他的大别墅。
在暖池水边,米西纳斯看见了挥退奴隶、一个人坐着的公主阿尔。弄得他像个坏人似的。米西纳斯上前坐下。
“殿下介意我问吗?”
阿尔转过眼来。
“你是不是爱上屋大维了?”
顿了一下,阿尔用手沾了水,表情平静地在地板上写道:“我猜可能是。”
“……”米西纳斯没再问。
他陪着公主在池边坐了一夜。公主没哭,但也一整夜都没再动过一下,假如这也不叫爱的话,米西纳斯还真不知道爱情是甚麽模样了。
同样的夜晚,阿格里帕也一样的没能睡。
他守在了屋大维的书房外,不让包括奴隶在内的任何人靠近。阿格里帕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听见罗马史上最年轻的执政官无力地痛哭的声音。
天亮的时候,阿格里帕才走了进去。书房裡的火炉早就熄了,屋大维倒在躺椅上,眼睛蒙着一方沾了冷水的湿布巾。阿格里帕收拾一地的凌乱,也重新燃起了火炉,免得摰友冷着。
“阿格里帕。”屋大维没睁开眼,一手抵在额头上,沙哑地开口。
“啊。”阿格里帕应了声。
“我甚至没机会跟她说。”
“啊。”
“阿格里帕。”
“啊,我在。”
“我爱她。”
阿格里帕蹲着,往火炉裡又扔了一块柴,“啊。”
这动盪的一年,屋大维和阿尔西诺伊,也还都没满二十周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