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渐起,每到这时节,茶楼里的冰酪总上的格外殷勤,虽是不及燕京流行的酥山冷淘,胜在清凉可口,掌柜的人也实在,两个铜钿就能叫上一碗。
阿楚安静地坐在角落,面前一壶新沏的炒青,一碟瓜子凉果。
伶仃的骨架外头罩着件沧浪色衣衫,白皙的手指微曲,搁在桌沿有一搭没一搭的敲,腕上缠绕着几股精致的石青色细绳,一只上好的墨玉貔貅掩在袖间,若隐若现。
“您老这尊口若是不开腔,瞧着倒挺像那么回事,好好的孩子怎的就长了张嘴呢。”
以上,是鱼二那厮的肺腑之言。
不动嘴?
小事。
阿楚微微一笑,抄着铁杵撵了他两条巷子。
……
醒木一响,说书先生拉足架势开腔。
“月前,正逢北周使者到访燕京,随行的一干人里就有北周皇帝最小的女儿,北地民风固来彪悍,这永淳公主更是个中佼佼者,当着帝后的面,竟直言要招赘静安王殿下!”
老百姓对于帝都之事总有好奇心,永昌地界与燕京又相隔甚远,消息是不甚灵通的,遑论燕京贵族的风月消息。
“北周公主连咱们的皇子都没瞧上,独独瞧上了静安王,想来这静安王定是有不得了的本事。”
斜前方的大汉豪气干云的一拍方桌,一脸笃定“那还用说,这静安王定然是……虎背熊腰!神功盖世啊!”
这惊世骇俗的口才,昭华闻言噗嗤一声,本就嘈杂的茶楼里一阵哄堂大笑。
“我说李兄,现在的小娘子可不兴你这样五大三粗的,人可都好那斯文俊俏的公子哥啊。”
“是啊是啊,这静安王的相貌,想必是不得了的好呢。”
大汉闻言,颇有些不服气的小声嘀咕“斯文俊俏,那不是小白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眼下时节茶楼本就人多,一张方桌或多或少都坐了十来人,靠窗那桌却只有四人。
确切的说,只有两人坐着。
梅子青衣衫的俊俏少年,吊儿郎当的摇着折扇,品月色织锦袍的年轻公子气质斐然,天目瓷的茶具握在他手上都显得考究起来。那身织锦袍云雾般光滑清凉,不难看出是价值千金的云雾缎。
阿楚摩挲着茶盏边沿,穿着与相貌都太过出挑,同这喧闹的市井茶楼委实不合。
锦袍公子若有所感,偏头毫无预兆的朝他看来,一双本该多情的桃花眼平静无波。
阿楚猝然被抓了个正着,倒也未曾惊慌,搁下手上的茶盏只坦荡的任他打量,两人目光相接良久,未曾有一方败下阵来。
半晌,他的眼中多了一丝玩味。
说书先生捋捋胡子“御画苑主事郎老先生有云‘纵是少年风流可入画,却也自成风骨难笔拓’,想必,静安王确然是琼林玉树,风姿无二的。”
“真像是传言说的那般,谪仙下凡?”
“静安王殿下出身扶风景氏,尊贵非凡,老朽自是无缘一见,不过,出家人不打诳语,梵音大师所说的话想必不会有假。”
“是法雨寺的大住持,梵音大师?”
“那可是我们靖宁的国师!”
“正是正是,梵音大师掌管皇城易经殿,曾言静安王骨相极佳,百世难得,就连当年的绥宁公主那都未可出其右。”
“绥宁公主可是燕京人人称颂的美人胚子。”
“静安王殿下得是何等风姿啊!”
……
“嚯,真想亲眼瞧瞧呐!”
说话的声音耳熟的很,阿楚偏头,惯会偷懒的鱼姓小子毫不见外,正抓起他盘里的凉果往嘴里塞。
昭华见状,放下了手里的冰酪“阿若姐姐来这听书了?”
“没,姐姐这会儿出城去接贵客了,随我们几个出来溜达溜达。”
“阿若姐姐已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昭华自顾自嗑着瓜子“燕京城里的那些个千金小姐,还有宫里头的贵人们,这得长成一副什么不得了的模样啊?”
阿楚呷了口茶,抓起瓜子“自然是人的模样啊,还能是猪狗的模样。”
鱼二睨了他一眼“听你小子这口气,知道的是你仇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吖亲眼见过呢。”
虽说各地的说书先生一般无二,大约是见多识广兼具信口雌黄的,以上所述添油加醋,倒也□□不离。
除了……
即便身为燕京口口相传的美人胚子,绥宁公主外出游历时也不过一介稚龄孩童,天人之姿多半是言过其实的。
阿楚不以为然的‘嗯’了一声。
“见过。”
“真的假的!啥时候啊!”昭华、鱼二一个两个都激动的嚷嚷起来。
“上辈子。”
鱼二闻言无语凝噎。
阿楚没再说话。
既是生而为人,自有千面万貌便也都是**凡胎,世上本不该有神明。
……
日头逐渐西沉,故事也追溯到了当年静安王谢师归京,如何的翩翩公子机巧若神,如何的年轻有为身居高位,皆都是溢美之词。
外头的闷热被晚风吹散,阿楚留下茶钱起身离去,闲庭信步走在永昌中道上。不多时,鹤脚巷已近在眼前,卫家婆婆拄着拐杖立在巷子口,慈祥的笑着朝他招手。
“阿楚,孩子快来,吃饭了。”
卫家有间木器铺子,与阿楚的相见欢离得不远,小件的瓢盆瓶罐,大件的桌椅橱柜,简单的手串木簪,复杂的根雕摆件,与木头有关的一水儿齐全,应有尽有。
一老一小相携进门,卫婶婶把蒸饭的砂锅端上桌,见了他们笑着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了里头是六块精致的琼叶酥。
“去北城送货,赶巧人家里过寿,客气的紧非要我收下。”
卫家有兄妹俩,哥哥大阿楚五岁,是个壮实的大小伙子,妹妹小阿楚三岁,小姑娘扎着羊角辫,说话脆生生的。
兄妹俩一个叫嘉言,一个叫嘉礼。
嘉言一把勾住阿楚,哥俩好的在木凳上落了座,嘉礼也挤到了两人中间。
“阿娘说了,有好吃的点心,一定要等阿楚来了一起吃。”
街里街坊的住着,卫家人心知阿楚无依无靠,平日里有吃有穿的总也想着他,卫婶婶厨艺了得,阿楚吃饱喝足放下筷子,手里又被塞进一碗排骨汤。
“多吃点阿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看看你这都不长肉。”
阿楚身上穿的还是去年的旧衣裳,个子打从年初就不再往上窜了,他又多穿宽大衣裳,瞧着更显瘦弱可怜,鱼二那厮好幸灾乐祸,总在外头败坏他的名声。
“我们阿楚兄弟这尊贵的身量,将来说亲的时候,可得愁坏卫家婶子。”
阿楚踱步到巷子尽头,绕着青砖井一圈一圈的走,不知走了多少圈,好容易才将喝到了喉咙口的排骨汤按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