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穆时带慕惜宁多次下人间完成祈愿,看过江海看过大漠,望过天穹赏过明月。慕惜宁的名声逐渐传出去了,于是穆时回了九霄殿,她便开始自己一个人接祈愿。
那花灵和村民学的禁术早已封锁,近些年却时时有往人间重新传播的事情。穆时总觉得有些不对。
但千年前诸神殒落诛灭上古魔神,他是在场的。绝无可能是魔神。
魔神死后业障深重,于是有了九霄殿,千年过去,他已慢慢化解那些邪祟污秽。
魔神死的地方他设了神罚台,派千年前幸存的半神清绪守着,应当不会出差错。
他轻蹙了下眉,一纸命令借探世镜传到人间大大小小的仙门中,严禁有人使用禁术。
先尽量制止吧。
思及神罚台……
白衣仙首垂眸看着案台上的邀约,这只是一张白纸,简洁明了地写着“旧识可一叙否”六个字,连落款都免了。
仔细算来,也是数百年未相见了。
穆时拎着酒,随意披上一件披风,便往神罚台去了。
神罚台前有一座殿宇,无名,便是清绪所在。
后院石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那传闻中的无情道修者,就眯着眼看仙首拎酒而来。
拎什么酒啊?
清绪似有些恼了:“我请仙首来,焉有不备酒的道理?”
“你的酒太烈,我一向喝不惯。”
她翻了个白眼,可谓十分没有无情道修者的架子,也是,在仙首面前她能摆什么架子。
穆时也是连个寒暄都没有。
清绪只得按照仙首的规矩先谈正事。
“初霁仙尊我罚了,时长可能久了些,因为我看不惯她。”清绪说话向来直白,“你叫我拿给她的书也一起扔进去了,就看她有没有悔改之意了。”
“清绪上神办事,我素来放心。”
她将碗中的酒仰头饮尽,才又玩笑道,“可别喊我上神,担不起。你是半神,我也是半神,谁也别说谁。”
穆时落座后一直没动筷也没饮酒,不论是自己的酒还是她备的酒。
清绪便又有几分不满了:“你九霄殿的事务那么急?和旧识喝个酒的功夫都没了?”
他这才动筷。
“我以为,只是谈事。”这酒本意是带来送她的,毕竟不好空手来。
不知因何,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可能因为平日这样的场景会有第三个吵吵闹闹的人出现罢。
即便三人很久未同坐了,那人却时常依次与二人相叙。
“听说你封叶识怜青仙尊,还挺符合的。”
“那便好。”
穆时性子一如既往,清绪也不愿就这样陷入沉默,便开了个玩笑:“也不见仙首赐我封号。”
倒是忘了是谁先言不爱封号偏用本名的。
但清绪问完就想起来这档子事了,也不嫌尴尬,找补道,“欸,穆时,若真给我封号,你封什么?”
想起什么,又笑了,“仙首,我若不喊你本名,你自己也该忘却自己的本名了吧。”
他抿了口自己带的酒,随意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照月仙尊?”
“难听。”
穆时也不在意她的拆台,回复了她第二个问题,“倒也不是。十几年前才有人喊过我的本名。”
清绪挑了下眉,似是来了兴致,“你这说得太明显了些,往前推一下时间便猜得到——你那小徒弟居然敢喊你本名?”
“年纪小,算不得什么。”
“你就纵容吧,问什么都答,本名也告知了。”
穆时轻笑了声。
“不过我没想到,你会收徒。除此之外,你没修无情道这件事,整个仙界包括我也都没想到。”
不过无情道,千年前她就劝过,还曾以为两人是同道中人。可在穆时放不下自己曾在穆家的过往,放不下友情,以及一众情谊之时,她便猜到他不会修此道了。
但这不妨碍她找这难得的机会开仙首的玩笑。
“我本来还以为你收的徒弟是什么根骨奇佳百年难遇的天才,但后来发现天赋虽高但算不上特别出类拔萃。”她说着说着愈发振振有词,“可慕小仙升阶速度惊人,才及笄便近大乘境,是不是你逼的?”
“…天赋异禀与否不重要,她自己努力修成的。”穆时完全不搭理她后半句话。
仙首开了自己带的酒壶,面前却被主人家递了酒碗,满满一碗装得都是她备的烈酒。
他叹了口气,知道今晚是逃不过被灌酒了,只好接过喝了。
“为什么是慕惜宁?”清绪好奇道,“我还特地在她及笄宴托人送了礼,便是给了你面子。结果你那徒弟也托人给我回了礼,我有点意外。”
“她不爱欠别人,意料之中。”
穆时刚喝完一碗,又被递来一碗酒。
无奈接过。
“所以为什么?”清绪问完后,好似察觉了什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院中树木遮掩的阴影处,憋住了笑意。
找师父找到这儿来了啊。
仙首被如此连灌几碗,许是有了几分醉意,未曾察觉,答道:“当时想的很简单,既然干涉了她的人生轨迹,那便干涉到底。”
他知道了有另一个心魅盯上了她,自然不可能放任一个小女孩死掉,杀了元熙。而她此生无亲人在旁,一时恻隐,便带慕惜宁上了仙界。
“她虽起先天赋不出彩,但也没让你失望。”
“是。”穆时唇边带了点浅淡笑意。
清绪感叹自己太会说话了,估计那小徒弟也满意了,于是转头道,“别躲着了,来把你师父领走吧,我也没和他聊什么,故友叙旧罢了。”
慕惜宁站了出来,有些无所适从,但还是规规矩矩行了礼。
白衣仙首有过一瞬怔忪,大抵是没想到慕惜宁回了仙界,但随即也没太在意,起身拎上自己的酒壶,“走了。”
清绪摆摆手表示不送。
“上神可仍是修无情道?”
清绪没想到慕惜宁一边亦步亦趋跟着自家师父,一边还传音来,而这问话亦是直白。
试探的同时,又有几分…醋意?
有一瞬这位无情道修者疑心自己多想了。
也有可能…如今世俗的师徒的确更加关心彼此?
但她也懒得纠结这些,传音回去:“我自然还是修无情道的,我道心至坚,不可疑。”
“冒犯了。”
礼数周全,但清绪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抱着酒壶喝了好几碗,才冷静下来。
算了算了,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穆时回了九霄殿。
路上无聊,慕惜宁和他聊着这段时间在人间的收获,他听着,时不时点评夸赞一二。
很快二人一起到了九霄殿后院,落座亭中。
“师父,听说在树下埋酒,他日可重温,味道也很不错。”慕惜宁眨了眨眼,暗示着。
白衣仙首垂眸看了小徒弟一会儿,带了点醉意,唇角微微勾起,“惜宁可曾听过女儿红?”
民间常有百姓在女儿出生时埋酒,待出嫁后再取出,遂称“女儿红”。
听穆时的语气,倒是有几分玩笑的意思。
慕惜宁低眉,显得有些委屈,“师父又开玩笑了,我还不想嫁人。”
他轻笑了声,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算是哄人。
“我们惜宁,长大了。”
语气一转,他饮尽杯酒,温声道:“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努力修炼的,也大可不待在仙界。”
“那师父怎么办?”
穆时的动作一顿,随即笑了,继续道,“你进阶已经很快了,还自少时便一直陪在我身边,我更希望你多下人间看尽繁华。”
慕惜宁摇摇头,“若连你都觉得仙界冷清,我更要伴着师父了。”
穆时失笑:“还真是长大了,都懂得心疼为师了?”
“我的确很心疼师父。”
他微叹,“看着你进阶如此快,为师…也甚是心疼你。”
所以我才将千灯令交给你,让你多下人间。
知生死悲喜,明众生皆苦,其实并不重要。
这些都交给我就好了。
带她上仙界之时,他想着,不过是身边多了一个牵挂,算不上麻烦。
但后来他才知道,困于仙界,才是她真正的麻烦。
“但我的心愿,便是陪着师父一起治理世间。”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穆时微微一怔。
“所以你一回来便去寻我了?”
“是,看到案台上的纸张便猜测师父去了神罚台。”
“日后玉简传讯于我,总让你寻我,倒显得我这个师父当得不称职了。”
“没有,惜宁很开心,不论是等着师父还是去寻师父。”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长大了依然如此会说话。我还是惯你一回罢,走,去埋酒。”
也不知这是堂堂仙首惯她第几回了。
但慕惜宁自然不会提醒这个。
于是去师父殿中挑了酒,二人商量后挖开慕惜宁曾亲手种下的梅树前的土,埋下酒。
只待来日共饮。
近来慕惜宁留在仙界的时间愈发长了。
有次清晨,她来见礼奉茶,意外看到白衣仙首在案台前支颐浅眠,长发垂散,睫毛也垂下来,矜贵,清冷,又疏离。
似是太困乏了。
卷宗依然有很多。
于是慕惜宁没忍住翻开看,动作极轻地将卷宗分门别类,方便师父醒后回看。
看了半天,仍然觉得让师父这样歇息对脖颈不好,于是蹑手蹑脚地施咒让他睡得沉些,再拉过他的衣角,通过传送阵将他送回寝殿。
穆时醒时有些不知晨昏。
连夜处理禁术,斩杀祈愿邪祟,的确累了,倒是没想到醒在了寝殿中。
他坐起身,束冠不在榻边,可见他原先的确是在处理卷宗的,至于怎么回来的——
“师父,休息得如何?”
他有些无奈,“你带为师消极怠工?”
“那又如何。”少女满不在乎,“我幼时爱做噩梦,师父把我抱在怀里让我安心,还曾在我病时一勺一勺喂我喝药,还给酥糖缓苦。桩桩件件,我都记得的,我心疼师父还不正常?”
“…那卷宗?”
“我都看过一遍了,但师父放心,我没有越权处理,只是整理后方便师父处理。下次不会了。”慕惜宁认错太及时,穆时想怪罪都来不及。
最后只得喟叹一声,揭过此事。
秋后雪日,人间新年。
慕惜宁事先用玉简和穆时说好了,她处理完手头上这桩祈愿后便会回仙界,要穆时把晚上的时间空出来,两人照旧一起过新年。
但傍晚时他忽然接到了祈愿。
有妖魔聚众,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准备冲入城中杀人。
穆时可不能让这群妖魔毁了凡人的新年夜。
留下一张歉条,他便带上三月雪,往人间去。
他一袭白衣,含笑时温柔多情似九天神佛,又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感觉,便又似凡人眼中惊鸿一瞥的仙客。
三月雪剑意决绝压制,磅礴仙力一次次攻出,待杀完那群人数不少的妖魔后,天已经全黑了。
佩剑战意犹在,于剑鞘中不满低鸣,他去了身上的血腥气,杏花香沁人心脾,安抚三月雪。
笑着入城,走过街道,看遍繁华烟火。
独自一人,却似乎毫无孤独感。
湖边大家在放孔明灯,上面写着这些凡人各种各样的心愿。
“愿世间太平。”
“愿父母康健。”
“新的一年希望我心悦之人也心悦我!”
……
他一一看过那些孔明灯上的心愿。
忽然,一盏极亮的灯升起,上面的字让他一愣。
“师父,回头。”
他转身回眸,便见万千灯火刚好在此刻升起,少女穿着艳丽的红色,站在天地间,笑着看他,眸中只映着他一人的身影,极尽珍重、极尽温柔。
这回,不是千灯令中虚幻的幢幢灯影,而是真切的千灯之宴、凡人的心声。
他眼中也不自觉带上了笑意。两相遥望,在这极尽热闹的时刻,共贺新年。
心中似乎泛起波澜,而他毫无所察。
“师父,新年快乐!”她一步步走过来,笑道。
“嗯,新年快乐。”
许是今夜他实在是有些累,若未看见那孔明灯上的字,他可能都不会察觉到慕惜宁在身后。
但也正因此,在看到她时,惊喜和放松占了上风,方才与这凡尘间的屏障似也就此打破,不再格格不入孑然一身。
这个新年,他们又在人间度过。
这回雪球也被带出来了,看着它那犯懒只会吃睡的样子,穆时有些看不过眼:“你平时怎么训练它的?”
“诶,还要训练它吗?”清尘殿各仙侍仙童就差把它供起来当祖宗了。
“…算了,下次再送你个灵宠。”
雪球不满地叫了两声。
直至很久以后,慕惜宁才发现,原来这一刻玩笑般的对话在未来都会成为痴妄。
穆时无意识动心名场面。
之前我朋友说慕衍对感情看得比穆时透彻多了。
的确如此,他一动心就知道自己动心了,还有空自嘲,穆时属于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动心。
但师父会意识到的。
可以猜猜在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不过,终于誊到这儿了啊啊啊啊啊,松一口气。
不出意外的话,两章或者一章,卷三完结。
「嗔」副本将和启皓旻放到一起。
卷四看慕惜宁发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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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宴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