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千灯令的指向到了祈愿发出地,慕惜宁着实愣了下。
人间已入深秋时节,但这遍地开满樱花,馥郁的香气令人心驰神往,偏偏四处村庄内无人,又透着一股阴森。
站在门口往里望,正对着的便是寺庙。
怨气笼罩着这里。
“来晚了,没有活人了。”白衣仙首凝神感受了下,随后抬脚进去。
踏入这里的那刻,无数大大小小的结界被他破除,顿了顿,他慢下步子,“你怕?”
慕惜宁抿了下唇,上次看到这样冲天的怨气,还是五岁屠城那次,她本以为自己修道多年心结早已解开,但好像……并没有。
穆时探身过去牵她的衣袖。
但袖袍宽大,远远看去,便像是他们二人牵着手一般。
在某一瞬,他眸光动了下,同时巨大声响从旁侧传来,竟是泥石流。狂风骤起,樱树枝干伸长变鞭猛地抽打过来,花瓣散落成刃,血光四溅,也不知这血是从哪儿来的,尸臭味铺天盖地而来。
慕惜宁神色一凛,却见白衣仙首只一抬手,狂风偃旗息鼓,花香重新馥郁,而三月雪寒光一闪,若干樱枝坠地,未有一滴血脏他衣摆。
他又带着小徒弟飞身上寺庙顶部,在此处果真未受泥石流影响。
他眸光又垂下,似是看着底下无人的村庄,又像在看千灯令,但又好像只是凝视着虚空某一点。
直到后来,慕惜宁才意识到,师父那般神情,是悲悯。
他身后忽然一声爆炸,穆时早有预料,拉过慕惜宁,避免她被瓦片砸到。
随后三月雪再出鞘。
“不必试探了,千灯阁穆时,前来破尘世业障,溯本源过往。”声音冷静又温和。
这是她第一次听师父报千灯阁。
难道这回的妖不简单?
无人回应。
穆时笑了下,又带着她下了屋顶,走入寺庙。
一切变得更加诡异了,寺庙上供着的神像不见了,也没有神画。
摆着的是一具尸身,被火烧过后什么也看不出来,连白布都没有盖上。
穆时转身破了禁制,指尖仙力流转。
“或许,你想看他不得解脱么?”
门口显现一名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六岁,气质清雅,眸中却漆黑冰冷,让人如坠地狱。
慕惜宁反应过来时,这妖已和穆时瞬息间过了百招。
不对,不是妖。
是灵,是花灵。
天地灵气所孕,实力不可小觑。
她合眸,静心感受,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这樱花香浓烈到她觉得十分不舒服。
民间曾有恐怖故事说樱花开得越烂漫树下埋的白骨越多。以活人为饲,滋养樱花。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结界,在这结界之中,属于这花灵的法场,对外来者具有天然压制。想来这便是她化灵的地方,师父在这里处处受制,这样可不行。
对了。
慕惜宁差点忘了,自己可是阵修啊。
阵法随她指尖灵力而出,逐渐扩大,探查范围也一寸寸拓开。
穆时尚且还忙着与那花灵缠斗。
在某一息,少女轻勾唇角,找到了。
阵法设下,突破界眼的同时,有花香自身后靠近。
师父又要让她来问心了?
她正要转身,忽然在灵识中通过阵法窥见界眼附近的一丛兰花。
是了,虽然樱花种得最多,但不见得这灵便是樱花化的。
而一个懂得隐藏本体的灵,自然不会愚蠢到任由她破界。
那她身后的……
咒诀正要随她转身动作而出时,熟悉的气息紧贴她背,这样一个半搂的动作让她一僵,而穆时不知怎么了,忽而往前趔趄了下。
血腥味传来。
慕惜宁后知后觉地眨了下眼,花灵离她太近,她便是转身也避不开那花灵的攻击,于是,师父挡下了。
眼前雾气氤氲,她忍住眼泪,反应奇快地抽下他腰间千灯令,头也不回地甩出去,凝了十足的灵力,昭示着她极度的愤怒。
花灵没料到穆时会挡招,更没料到慕惜宁这招,灼烧感传来,她皱了下眉。
慕惜宁转过身,低眸果然见他白衣染血,终是没忍住掉下眼泪。
在这怨气冲天的村庄中,唯有这寺庙庄穆肃静。
就像那年的妖魔围攻中,唯有母亲的怀抱温暖。
她怕啊,她怕又一个人为她而死。
穆时正用仙法治疗着,忽而闷笑出声,为她拭去眼泪,“惜宁,我带你下凡可不是让你哭的。师父还没死呢,哭什么丧?”
慕惜宁抿紧唇,又看向那花灵,冷淡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冤屈。”
“我且问你,何至于此?”
花灵为兰花所化,降生时蕴满灵力,天地灵力缠绕其身,好似山林中的雾气。
“诶,成精了?”少年人的声音带点好奇,张扬明朗。
“是灵。”她纠正道。
准确来说,她是墨兰所化的灵。本来差点死在天灾里,被这村庄内一个好心大妈带回来好好养着,这才能活着化灵。
她心中存着感激,还在思忖如何报答这些人,毕竟村庄内基本所有人都帮过她,或是浇水松土,或是聊天晒太阳。
面前这个少年是个根骨奇佳的修士,也是陪她聊天最久的人。
嗯,他看起来挺闲的。
她正暗自想着,便听那少年玩笑般开口:“你要不要我给你取个名字?”
“好啊。”她笑。
初来人世的花灵可爱懵懂不知事,连兰花自身本有的淡泊都难见,更多的是灵动。
“那便叫岚吧。”他在地上认真写下这个字,“与兰花的兰同音,是指山林中的雾气。”
“雾气?”她疑惑地开口。
席玉本意是开个玩笑,压根没想到这个花灵这么认真,笑得有些无奈,“和你倒也算适配,你看起来就像山林中的精灵,不染尘俗。”
“你在夸我吗?”
席玉失笑:“嗯。”
“那我喜欢这个名字,就它吧。”
彼时双方都不觉得赋予与被赋予一个名字代表了多深的羁绊。
每次他唤她时,都唤的是“岚”,而非“兰”。
不以花局限她,馈赠她山风般象征自由的名字。
单纯的花灵和热烈的少年动心总归是很快的,又很赤忱。
少年时的爱,总是不顾一切的。
岚报答村民的方式,便是满足他们的愿望,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她都竭尽所能满足他们。
她被称为花神,村内建了寺庙,神像是大家众筹钱来置办的,与她神韵极似。她很开心。
于是岚便应下了再留一段时间的请求,拒绝了去席玉的宗派,即使这时候所有人的恩情她都回报过了。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
村民们不知从哪儿学了禁术,哄骗着她来寺庙,而她甫一踏入寺庙,便陷进一个阵法,百般动用灵力都无济于事。
他们要剥夺她的能力。
全身上下如根裂般疼痛,她泪眼朦胧,“我可以一直留下来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一个个叫出那些曾经救活她的人的名字。
有人置若罔闻,有人眼中贪婪,有人只是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席玉……
我好想你。
但当那个少年修士真正冲进来时,她却只想让他走。
她的天地灵力被抽丝剥笋般剥夺。
他只是一个人间修士啊。
怎会敌得过?
最后的最后,是四处的火光,逐渐坍塌的房梁。
“岚,我在呢。”
他强行入了阵法,抱着她,如信徒般虔诚吻去她的泪。
大火漫天。
她想起来了。
一株兰花,起初动化灵的心,也是因为见到他斩妖除魔。
席玉,都怪我。
我忘了,我的天地灵力带着蛊人效用。
我想要你爱我,你就会爱我。
我无爱即无生。
所以,你爱我,被我连累至死,都是因为我。
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在此刻浮现。
席玉的尸身被烈火焚烧得不成样子,而他最后,仍死死抱着她。
她也算死了一回,能再活过来也不过是因为无爱无生的反义。
有人爱她,便万寿无疆。
席玉成功以他的死换她的生了。
是因果吧。
她的灵力带蛊人效用,所以当她用灵力去满足那些凡人时,只会放大他们内心的贪欲。
于是她重修道,杀了村庄内所有人。她恨世人。
重筑寺庙,在神台上放置席玉。
种满村樱花,因为席玉说过,他喜欢。
但这哪够呢。
她也学禁术,利用幻境引凡人修士入村,杀人夺魂,化魂息为招魂幡,寻找着那个少年的身影。
偏生因为是灵,不受业障束缚。
但这回再死,便是真正的泯灭了,无生无轮回。
慕惜宁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她以前从未去想过,穆时当上仙首以来,都会经历哪些事。
千灯令接凡人祈愿,长安灯为凡人祈福,方才那垂眸的神情是怜悯么?
因为他也见过世人的贪婪?
破了界,少了限制,穆时再想问罪便轻易多了。
但他只是温声开口,“岚,你有什么愿望吗?”
花灵怔了下,她能听出来,这位仙首喊的是席玉取的“岚”,而不是凡人称的“兰”。
算了,算了。
反正该杀的人都死了。
席玉也不愿她变成这样吧。
找到席玉后她又要如何呢?再用自己蛊惑的能力让他爱上自己?
“他这一世幸福吗?”仙首穆时,可勘破世事,她是知道的。
“还不错,是个修士。”
花灵沉默良久,才又道,“你觉得,他爱我吗?”
“被蛊惑的人可不会心甘情愿去送死,或许是爱的。”
而且……如今是席玉的第二次转世了。
他第一次转世,惨死人间,只因他愿凭此抵你业孽,换你有来生。
但这些,穆时不能告诉她。
岚若知晓,只会继续为席玉复仇。
而执念许久,到了此刻,岚忽然有些如释重负。
许是明白堂堂仙首不至于欺骗她一个小小花灵,许是也看出仙首曾见过甚至亲历相似之事。
她相信了。
“招魂幡在神台下,谢谢你了,我认罪。”
“——但不悔。”
这桩祈愿完成后,慕惜宁陪着师父放长安灯,送席玉的尸身入土为安,封锁此地,渡亡魂入轮回。
天已经黑了,她有些心不在焉。
“惜宁,”他几乎是无奈了,“真没什么,我伤已经好了。”
“我知道。”
穆时叹了口气,刚才给酥糖她吃也依旧闷闷不乐的,估计都自责一路了。
“惜宁,我给你看一场烟花,你便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可好?”
“什……”
话音一顿,只见白衣仙首低头含笑,将千灯令的挂绳缠在她腕上,她一翻手,千灯令落入掌心。
刹那间,烟花升空绽放,依然是由灵光聚成的,让慕惜宁梦回刚上仙界那会儿。
夜幕中绽放的烟花绚丽多彩,就像一张白纸上最浓重的那抹色彩。
哄小孩子开心的把戏。
“师父,你骗人,这哪里算烟花?”
还有灵光未绽放完,他笑道,“的确不算,那为了补偿,你可有什么心愿?”
“师父,我想…”
师父,我想喊你的名字。
师父,我有一点心疼你。
师父,我想说我喜欢你。
她低眸笑了下,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逼回心底,“师父,你会赶我走吗?”
考虑到她惯会钻空子,穆时将那句“当然不会”收了回去,只道:“你听话就不会。”
“那我若是做了错事呢?”
许是这烟花太好看,今日经历的事情太多,她竟在试探穆时的底线。
“我养大的,自然我来罚。”
心跳声震耳欲聋。
动心真是无可抑止,哪怕知道不会有结果。
“那我的心愿便是陪着师父一起治理世间。”
见她心情似有好转,穆时便拿回了千灯令,往前迈步。
“你没有什么现在需要实现的心愿吗?”他又问。
“没有。”
“真没有?”
“师父你是不帮别人实现心愿心里便难受吗,大善人?”
他顿了顿,无奈道,“瞎说些什么。”连师父都敢打趣,真是胆子肥了。
……
街边有人陆续出来相伴看烟花,而那放烟花的两人,远远看去,极似一对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