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空看省城,绕城蜿蜒的大江好似一条陨落的龙,几座跨江大桥就是横在它身上的铡刀,华丽而落寞。
我拖着行李走出机场,妈妈朝我招手。
我们之间隔了一条栏杆,她跟着我往出口走,一边说:“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我们汇合后,她顺手接过我一只行李箱,我说:“不是让你在家等我吗?”
“嗐……我怕你不认识路,你好久没回来了。”
工作两年后,我和妈妈一起在省城买了房子,她再也不用租房住了,而我定居在南方,鲜少回家,逢年过节也是她过来陪我。
“哎呦,这两天可把你表婆表爷忙坏了,主要还是你表婆忙,你表爷那个身子……你也是知道的。”
“不过小沣的老婆可能干了!小沣工作忙,她一个人又带孩子、又操办婚礼,看着人小,做事情还是很妥帖的……你表婆常夸她懂事。”
“现在有点晚了,不然该先到他们家去看看的。”
“你看……明天婚礼就在这儿举行,哎呀,门口已经装饰起来了。”
一路上,妈妈都在絮叨,一会儿是有关婚礼的事,一会儿是省城的新改变。
终于到家,我简单收拾好行李,把另一个大箱子推到客厅往外拿东西。
给黎沣的小孩准备的金锁、手镯,给表婆表爷带的南方特产,还有给黎沣的新婚礼物。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就敲门叫我,其实不用她叫,我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
后果就是多花了十分钟遮黑眼圈。
我们打车去酒店,还没到门口,已经有些堵车了,我和妈妈便下来走路。
“烟烟,你穿着高跟鞋,咱们慢些走。”
“没事,习惯了。”
表婆在酒店门口迎客,看见我,她明显愣了一下,我朝她走过去,她也快走几步,一把握住我的手,“没良心的死丫头!这么些年也不回来看看我!”
我被她一句话说得红了眼,抽出一只手紧紧抱住了她,“这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抱着她摇啊摇,“这么喜庆的日子,可别掉眼泪啊。”
她身后,是巨幅的黎沣的结婚照,他一手搂着新娘的腰,新娘笑得仰过半边身子。他们的名字被写在一起,黎沣&陶乐。
——
我和妈妈上到二楼,刚走过拐角,就看到了黎沣。
他在宴会厅门口招呼客人,人群里,他还是那样让人瞩目,衬得众人都灰头土脸,不过也正常,今天他本就是主角,就该这样光彩地进入人生新阶段。
他穿着合身的黑色西装,头发蓬松但不失精神气,一双眼睛还是那样干净清澈,招呼人时都真诚地看着对方眼睛,即便人多得有些嘈杂,他也一点不耐烦都没有。
他有些发腮了,刚从照片上我就看出来了,不过恰到好处,青春期的他是有些瘦弱的,高考前后,甚至能看到他薄薄的脸颊下埋藏的纤细青色血管,现在却刚好,尖锐分明的下颌角被生活滋养得柔和舒展,多了成熟大气的味道,他饱满的亲和力像是与生俱来一般,依旧让人不由自主放松下来,想要亲近。
我站在原地踟蹰不前,妈妈率先上前恭喜他。
他高兴地喊“小华姐”,然后顺着妈妈的肩膀,猝不及防地和我的眼神对视。
我好像又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只属于我和他的三秒钟。
人来人往,喧闹不停,我和他在时光的缝隙,静静相望,静静相忘。
我和黎沣的故事,确实已过去好多年了。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眼里有泪,脸上挂着笑,叫我烟烟。
——
我本来和妈妈一起走向亲戚朋友们那桌,半路上被叫住了。
“小侄女?”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叫我了,回头一看,是当时给黎沣借车那个大学室友,他长胖了一些,但五官变化不是很大,我叫他侯哥。
“你这小姑娘,不是跟你说要叫我叔叔吗?”
“我这不是怕给你叫老啦?”
他朝我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那桌人你认识吗?我们大学没来几个人,都给我整内向了。”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笑了,也是一群故人。
于是我跟妈妈说我过去坐,和侯哥一路走到了他坐的那桌。
是黎沣的高中同学们,我都见过,有几个还出去一起玩过。
我介绍大家互相认识,很快便一起开起玩笑。
当年黎沣喝醉后,帮他接电话的那个女生也在这桌,她和她当时的男朋友(现在是老公)一起来的,也当爸爸妈妈了,小朋友可爱得很,大人们让她叫我阿姨,我佯装生气:“是姐姐!”
他们都笑:“那你就得叫我们叔叔阿姨!”
大家笑作一团。
我们交流着彼此的近况,其实从我去南方开始,就再没见过他们,但一重逢却并不觉得生分,气氛倒也十分轻松融洽。
不一会儿灯光就暗下来,只留一些旋转的灯光营造氛围,好巧不巧,每隔几秒,就会从我的脸上一闪而过,照得我的眼睛发涩。
司仪上台开场,宴会厅渐渐安静下来,在他的引导下,一直站在台侧的黎沣走上舞台,他拿一束手捧花,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司仪问他紧不紧张,期不期待,还开了几个玩笑缓和气氛,和我参加过的婚礼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我笑着看他规规矩矩地回答司仪的问题,右边耳朵通红。
时间终于到了那一刻,那游荡全场的灯光,终于从我的脸上彻底消失,全部都汇聚在那扇高高的大门上。
音乐响起,大门缓缓打开,新娘子喜笑吟吟,光彩动人,挽着父亲的手,缓步向前。
那束追光,曾一度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是第一次见到黎沣的妻子,之前只是在黎沣和表婆的社交平台看到过照片,这些年我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了解他的近况。
黎沣的同学在旁边说:“黎沣这小子,说他动作慢吧,一下子就给你整到位,两年时间,不仅成了家,小孩儿都会叫爸爸妈妈了。”
“是啊,前几年还说要孤独终老,可给他小子幸福上了。”
“也该定下来了,他爸妈急得不行了……”
陶乐长得很漂亮,五官不算精致,但组合在一起,倒像黎沣一样,总让人觉得亲近,一直咧着嘴乐呵呵笑着,黎沣单膝跪在她面前时,她红着眼眶,也开心地笑着,真是人如其名。
看得我也觉得幸福,一直笑着。
他们在台上宣读对彼此的誓言,然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交换戒指、拥抱、亲吻。
陶乐把捧花送给了她的伴娘,那个女生接过话筒,哽咽地祝福:“祝你们永远开心幸福。”
——
仪式结束,大家开始用餐,得知我现在还是孤身一人,都争着要给我介绍对象,我对付这种场景早已得心应手——态度积极、动作敷衍,他们都说:“烟烟,你变了,你以前一个小闷葫芦,怎么变得这样能说会道了!”
正和他们打趣,身后突然传来黎沣的声音:“侯大壮,你消停点儿啊。”
我回头,他还是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陶乐已换上了一条深酒红色的礼服裙,两人正端着酒杯,身后跟着拿酒的伴郎伴娘。
黎沣走到我身边,用轻松的语气帮我挡回试探:“你们什么中老年人行为啊,搞上相亲角了。”
“我那弟弟人是真好!我哪里敢亏待烟烟啊!”
“行了行了,烟烟心里有数,你别瞎操心了。来,我还是敬大家伙一个。”黎沣边说,边搂过身边的陶乐。
“感谢大家抽空过来,照顾不周啊。”陶乐看来是都见过的,很快就和大家寒暄起来。
黎沣放下酒杯,半垂过头问我:“怎么坐这儿来了?”
我无奈地笑:“侯哥一人儿不自在,我陪他来着。”
我们平常得如同多年前每一个家庭聚会,偷偷讲着小话,好像多年来的避而不见并未存在。
“这位是……”陶乐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在我这儿停住了,求助地看着黎沣。
我笑着举起酒杯:“我该叫你表婶。”
黎沣也笑了:“这是乔烟。”
“你就是烟烟呀,和照片儿上比起来更成熟漂亮!”
我不解,她解释道:“我在家看到过你和黎沣还有爸爸妈妈的照片儿,刚就觉得你眼熟!”
陶乐又说:“爸爸妈妈和他都常念叨你呢。
我开玩笑道:“念叨我没良心啦?”
黎沣无奈:“念叨你,一个人在外面,不知道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电话都不打一通。”
陶乐在一旁说:“是呀,你寄来的那些补品,爸爸妈妈都舍不得吃,说你常回家看看,比什么都好。”
我鼻子一酸,垂下眼,黎沣适时地说:“好了好了,来咱们再一起喝一个,我们还有好多任务没完成呢。”
敬完酒,他扶着陶乐要走,被他同学叫住:“欸黎沣,你明天干嘛呢?咱找个地方喝会儿茶?”
他回过头,脸上都是幸福的笑:“晚点吧,明天天气好,出太阳,我得在家给小孩儿洗衣服。”
陶乐笑得眯起眼睛,朝大家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