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蓬莱殿,小皇帝甩开杨芷菲的手,冷哼一声,一迳朝丽景阁去了,杨芷菲紧跟他进了殿内。
小皇帝坐在明黄的榻上,扬起下巴,盛气凌人说:“你是什么人?”
杨芷菲走到小皇帝身前,蹲下,抬头说:“我是孟府的长媳,本姓杨。”
小皇帝低头看着她,说:“你就是那个冲喜的小媳妇,你丈夫死了吗?”
杨芷菲摇头说:“太医说,这两年用好药养着,不妨事。”
“那岂不是过两年就要死了?”小皇帝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对她说:“你丈夫死了,你会哭吗?”
杨芷菲摇头说:“不知道。他体弱静养,我只见过数面,但他去了,我必定会流泪的。”
小皇帝重复道:“流泪?”
杨芷菲取出一方青色帕子,往眼角掖了掖,那只眼睛眨了几下,立刻涌出泪水,滚了下来。
小皇帝好奇,伸手夺过帕子,嗅了嗅,突然打了喷嚏,说:“好冲的味道。”其实除了辛辣的味道,还有一股幽幽的桂花香。
杨芷菲伸手要回来,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你不要说出去好不好?”
小皇帝眼珠子一转,将帕子抢来揣在回怀里,得意道:“这是证据。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说你不尊太后,把你打入天牢。”
杨芷菲回了一声:“好,陛下说话算话。”
小皇帝说:“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正说着,小皇帝的大伴王来福公公端着一盏红枣银耳羹过来,满脸陪笑哀求小主子吃些东西。
小皇帝摇头说:“你长得丑,我要她喂。”
王公公忙一脸陪笑,将羹碗送到杨芷菲的手中。杨芷菲舀了一勺,用口细细吹了,喂给小皇帝。他吃了大半碗,就推开杨芷菲不愿吃了。
杨芷菲将碗递给王公公,又服侍小皇帝盥洗漱口。小皇帝盘腿坐在榻上,摆弄着蝈蝈笼子,也不抬头,说:“你倒是沉住气,舅舅不是让你劝我给太后磕头哭灵吗?”
杨芷菲倒了一杯茶放到小皇帝手边,摇头道:“你是皇帝,你不想去,没有人能勉强你。”
小皇帝冷哼一声:“舅舅就能勉强我,你这么大一个人竟然这么蠢。”
杨芷菲没有生怒,淡淡道:“他不能勉强你,你是皇帝,也是小孩。”
话音刚落,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蝈蝈的叫声。小皇帝将蝈蝈笼子推开,怒道:“烦死了。若是这蝈蝈能憋住一刻钟不叫,朕就去灵堂。”
杨芷菲垂下头,将笼子接过来,一手握着,一手拿木签子搅了搅,然后递给小皇帝说:“陛下,它们这辈子都不会叫了。”
果然没有叫声了。
小皇帝慌了,立刻接过来,只见心爱的蝈蝈惨死笼中,肚破肠流,指着杨芷菲气道:“你……你……你……”
杨芷菲注视着小皇帝的眼睛,缓慢而坚定道:“陛下,君无戏言。”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小皇帝气得将笼子扔掉,咕噜噜碰到门槛才停下来。
杨芷菲没有害怕,继续注视着小皇帝,说:“太后去了,随她而去的还有陛下与太后的记忆,无论陛下如何看待它,它永远是陛下的一部分。陛下越来越大,这部分记忆就越来越淡,陛下就当与它告别吧。”
小皇帝从榻上跳下来,道:“你在教我做事?”
杨芷菲说:“不敢。我在八岁时,失去了母亲。我思念我的母亲,但母亲的记忆仍在无可挽留地在淡化,乃至消失。”
小皇帝听了,颇为无趣地踢了一脚桌子,便往外走。杨芷菲跟着出了殿,向着停灵的蓬莱殿而去。
孟宪见皇帝过来,松了一口气,又见其在灵前跪下磕头,眼睛也流泪了,忙叫大臣过来见证。
太后崩逝,皇帝不见哀荣,这可让孟宪又是愁闷,又是恼怒,又是无奈,现在终于好了。
大臣们见了,也都松了一口气。小皇帝跪了一会儿,动了动,孟宪立刻说:“江山社稷都担在陛下身上,要多保重身体,这里由臣来守着。”
这时,大臣们也早已离开了,小皇帝起身,指着杨芷菲说:“朕要她侍奉我。”
杨芷菲愣了一下,就听孟宪吩咐道:“小心侍奉陛下。”
“是。”杨芷菲应了一声,跟在小皇帝身后走了,去了麟德殿。
到了麟德殿,小皇帝将孝服一扔,身子往榻上一摊,说:“你来伺候我。”
杨芷菲看到小皇帝孩子气的模样,心里禁不住笑了。虽然外头传言小皇帝生性顽劣,但在她看来,这就是一个孩子,需要人教他好坏,需要人哄他开心。
杨芷菲上前蹲下来,把小皇帝的靴子脱了,又去脱小皇帝的袜子,小皇帝“嗖”一下缩回去,问:“放肆,你干什么?”
杨芷菲将靴子摆好,笑说:“我听人说,脚大的人长得也高,陛下的脚比同龄人又宽又厚,想必陛下一定长得英伟高大。”
小皇帝哼哼了两声:“即便你奉承我,我也要狠狠折磨你。”
杨芷菲:“……”根本不相信小皇帝能折磨出什么来。
“怎么傻站着,端茶,捶腿,还有我的脸也要洗一洗……”小皇帝道。
杨芷菲向盆内洗过手,先给小皇帝盖上罗衾,又用小托盘端来茶,小皇帝喝了一口漱了就吐在漱盂里。
杨芷菲就坐在榻上,轻轻捶着小皇帝的腿。过了一会儿,小皇帝奇道:“你怎么不怕朕?”
杨芷菲微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小皇帝盖在罗衾里的腿踢了踢,道:“这不是真心话。”
正说着,王公公进来问膳,小皇帝也饿了,挥手让人进来。宫女抬着小饭桌安在榻上,杨芷菲布菜盛汤,十分有眼色,小皇帝反而说不出别的话来。
“赏你吃吧。”小皇帝扭过身,又叫王公公拿泥塑木雕做的兵士作干戈之戏。
杨芷菲正要离去,小皇帝叫住她说:“不许出去,就在这里用。”
杨芷菲只好草草吃了几口,又见小皇帝荡着双脚要人打水来洗。王公公端来洗脚水要为他洗脚,却被小皇帝抬脚踢中心口,骂道:“狗奴才,有人伺候,你怎么显摆上了?”
王公公顺势一个趔趄,陪笑道:“奴婢错了,奴婢错了。”说着,他向杨芷菲讨好一笑,连滚带爬跑了。
杨芷菲心下明白,走上前蹲下,给小皇帝脱了棉袜,双手握着他的脚往盆里浸。
“嘶……”小皇帝叫了一声,抬脚要踢人,却被杨芷菲的手按住,顿时骂道:“放肆,你要烫死朕!”
杨芷菲笑说:“水热一点解乏,陛下,我的手也在水里。”
小皇帝低头瞥见,哼哼了一声,没有言语。杨芷菲小心为他洗脚,洗完又用布巾擦了,塞到罗衾里暖着。
杨芷菲洗过手,问:“陛下,你要更衣吗?”
小皇帝脸一红,道:“真是不知所谓,去去去,别在这里碍眼,省得见了你心烦。”
杨芷菲告退,去了东配殿候着,奉茶的宫女热情地请她喝茶吃点心。正说着,忽然一个小太监跑过来说:“杨夫人,陛下让你过去呢。”
杨芷菲起身过去,只见小皇帝已在榻上安置了。见她过来,爬起来,笑说:“你逃不掉了。”他打定主意要狠狠折磨这个女的,定要她整夜不睡,给自己捶腿倒茶。
杨芷菲走过去坐在榻边的脚踏上,笑问:“陛下要捶腿,还是要喝茶?”
小皇帝说:“你把我的蛐蛐弄死了,我原本要听蛐蛐叫才能睡着,你要学蛐蛐叫。”
杨芷菲点头,说:“好。”
小皇帝暗自得意,只见杨芷菲给他掖好被子,小皇帝顺势侧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杨芷菲。
只见她开口,轻柔婉转的声音唱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小皇帝目瞪口呆,忙道:“蛐蛐不这样叫。”
杨芷菲说:“你的那个蛐蛐是母蛐蛐,你把他抓来,她日夜念着窝里的小蛐蛐,彻夜担忧小蛐蛐睡不着觉,故而叫个不停。”
“不对,不对,你怎么知道老蛐蛐叫的是什么?”小皇帝急道。
杨芷菲反问:“难道陛下不知道老蛐蛐叫什么?”
小皇帝眼珠子一转,说:“我当然知道。你继续唱,不许再唱这个。”
杨芷菲笑了一下,伸手拍着小皇帝的后背,低声唱起童谣来。不多时,小皇帝便睡着了。
杨芷菲朝王公公打了个手势,王公公忙吹了蜡烛,只留下小小的一盏,又请杨芷菲在旁边的榻上睡了。
杨芷菲只好和衣睡下,半夜里她忽然听到声响,原来是小皇帝梦魇发出的声音,忙起身举灯到榻前,推醒小皇帝。
小皇帝睁开眼睛,只觉得脸上湿了一片,扭头埋在被子里,闷声闷气道:“你走开!”
杨芷菲说:“陛下,要喝茶吗?”
小皇帝“嗯”了一声,杨芷菲将案头的烛台点亮,转身正要走,只听小皇帝又说:“我不想喝。”
杨芷菲转身回头,就见小皇帝坐着,眼圈红了,闷闷地半日不说话,忽然问她:“你怕死人吗?”
杨芷菲摇头说:“不怕,相比于死人,我更怕活人。”
小皇帝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上下打量了杨芷菲两眼,说:“你倒不十分可恶,说话也是真话。我要睡了,不要灭灯。”
杨芷菲问:“陛下要拍背吗?”
小皇帝闻言,气得往里一躺背过身。杨芷菲笑了笑,抱来自己的罗衾,依着榻沿躺下,伸手缓缓拍着小皇帝的背,嘴里唱着歌谣。小皇帝气呼呼地往里面退了又退。
次日天未亮,王公公进来叫人。小皇帝有起床气,臭着脸只肯让杨芷菲服侍穿衣。
孟宪发现小皇帝不闹了,司礼叫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有时还流几滴泪,着实松了一口气,停了十多日,钦天监算了出殡的日子,便与小皇帝一起将太后灵柩护送去地宫了。
杨芷菲这些日子都跟着小皇帝,连孟怀真也顾不上了,幸好李嬷嬷等人照看。
孟府是连日用心用力,忙了个人仰马翻,人人力倦,各个神疲。丧事毕,孟宪、孟怀真、杨芷菲等人也出了宫。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夜啼郎》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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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