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珩就这么紧盯着王笙的手,王笙嘴里还念叨着:“军中纪律不准少府兵与主帅兵碰头,眼下只有您……”话语间,王笙从腰后掏出个符子,定睛一看,原是个银包铜的符,符即为权,看来这王笙也不是简单人物。
王笙缓过劲,动作利索起来,这时倒是有了几分将士的果断。他双手持符献于江珩面前道:“求大人相助!”
江珩等的就是这句话,没多施礼,拿了符,跨上马,直直向军队追去。
王笙注视着江珩远去的背影,双手如同掬水似的捧于胸前道:“老天开眼,老天开眼……”
江珩的马是父亲的遗物之一,他祖父曾驰骋沙场战功赫赫,驯马技艺一脉相承。
江珩在越发晃眼的白雾中穿梭,月光如剑般冷冽,风吹草动如长刀出鞘。他不怕。
末尾的士卒早已疲倦不堪,连身后有人逼近都毫不察觉。
江珩看他们不作反应,心想干脆一路跑去队首再做通报。
不料半路他便被几人横刀拦下。这些人用得都是长刀,但实与身高不符,显得笨拙无力。
“来者何人?”问话的是几个长须白鬓的老兵,借着月光,他们脸上的刀疤清晰可见,岁月同样磨蚀了他们的声音。
江珩举起兵符,大声道:“奉少府之命前来支援!”
与文符不同,武符上镶夜明珠,以便人们在夜间也能迅速辨别从而放行。
队伍还在缓慢行进,老兵们一面走一面对着兵符作揖,但江珩看着面生,他们又有所戒备道:“援兵何在?”
“只有援马!千里劲蹄汗血马一匹,献于主帅!”江珩答道。
几人面面相觑,打了一辈子仗,他们连汗血马都没见过一眼。
见这几人犹豫不决,江珩又掏出父亲的符,两符相扣,借着夜明珠,金制符子更加耀眼。
“奉天命所归!”江珩喊道。
老兵们被这纯金制的牌子吓得不轻,不敢细看,又因老眼昏花,都以为是当朝的大官,奉的是天子之命。
“通知前列,速速放行!”他们收剑入鞘,向前方喊话。
“七尺以下全部换短剑!”江珩抛下一句便策马继续追。
一路畅行无阻,跑到最前方时,曙光已渐露,衰草染翠。
领头男人的确各种意义上高人一等,即使负伤疲倦也迅速拔刀迎击。
那是把弯刀,常人难以驾驭,江珩儿时与父亲受邀观兵时,万人中不见得有一人佩戴。
眼看他就要砍向宝马,江珩迅速调转马头,拉紧缰绳,引得马扬起前蹄格挡。
男人估计没见过如此高大的马,稍稍愣了一瞬,江珩趁机举符喊道:“末将奉少府之命前来支援!”
“什么人也敢自称末将!”男人冷笑着继续扬刀。此刻后排传话刚好到达前方。
江珩嘴角一扬,扯下行囊,跃下马去,将马鞭扔给男人,自己则是停在原地。
男人领会,手腕轻翻回扣,将刀收入腰间横鞘,跨上马。
“此战胜后,请将军还马于江珩!”江珩拱手目送道。这男人朗眉星目,半侧脸庞凝固着鲜血,更添几分狠厉。
男人得了马,瞬间气冲霄汉,漫天霞光于马蹄下摇绽。
“遵命!”男人远远答道。显然是顺着老兵们的传达,误以为他确是朝廷中人。
这人还真不是狐狸变的。男人勾唇,举鞭喊道:“御赐宝马,天助飒沓!”。士兵看到主帅英姿,纷纷齐喊必胜。
江珩有些体力不支,一手撑地做缓冲,额间淌着汗。想着终有了个人情债,便因两餐未进晕倒在地。
“公子!您可还好?”王笙喊着,那只鸽子也停在草地上啄着。
江珩睁眼,王笙五官皱紧,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无妨,先前有些劳累罢了。”江珩拂开王笙握在肩头的手回道。
“请公子骑马前去验收,我在此地相候。”王笙说着,转身去牵马。
“王兄为何如此信我?”江珩缓缓起身问。
王笙做军礼回答:“方才为公子整理行囊,瞧见国相符,才知公子身份。龙必生龙,是王某有眼无珠!”
江珩听了这话,又抬眼看到王笙已将兵符挂于腰侧,而自己的行囊也早已束好挂在鞍侧,便明白了。
父亲虽已离去,但江珩自己仿佛仍身置于荫庇之下,得以保全。但也只有他知道,荫庇固然遮阳,也必然易招致雷击而支离破碎。
正想着,王笙竟不知从哪弄来些炊饭,端至江珩面前。
王笙道:“公子大义。”
江珩咽下饭,挥手道:“不,我早就不是什么公子了,”他看向王笙,看着他粗糙的面颊和开裂的旧伤,继续说,“我只是在为自己争出路,爬也要爬上,否则必死无疑。”
王笙沉默了。
江珩简单用膳后,整束装备,回头对王笙说:“我们同为百姓,食不果腹时,谁人还有余力为千秋大业而恸哭?”
活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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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免礼吧。”傅琴湘在左右侍女簇拥中走下。
五所长官们起身,弹掉身上的灰,依主次落座。大殿修得辉煌,却无一扇窗,阳光仅能从门缝中透气。
“切记,谁要是在朝堂上提江忠的名字,就要紧着脑袋考虑。”傅琴湘厉声说着,吓得谢以杭颤了一下。
傅琴湘走到一处盆景前停下,摊掌,侍女便恭恭敬敬地呈上银剪子。她拿了,伸出纤纤玉指捏住枯叶,一点点剪去。
“对了,江忠是不是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傅琴湘轻描淡写问道。
许燎香抢先道:“不——”
“是,”刘官华狠瞪一眼许燎香,拱手凑近到约五步距离,傅琴湘察觉他靠近,便放下剪子看着他,他忙笑盈盈地继续说,“嘿,这小儿不过空有些诗书才华罢了,不成器,不成器。”
傅琴湘饶有兴味的模样,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刘官华唱戏似的挽起一截袖子,伸出三根手指道:“三年没中。”
“哦?少唬我。”傅琴湘又拿起剪子。
刘官华一听,急了,忙说道:“卑职句句属实。这江忠狡诈,最善蛊惑皇上,儿子也不是什么善种。”
“怎么没除掉?”傅琴湘开始修剪蔫花。
另四人相互使个眼色,都没发话。
“属下该死,当初想着他年幼不谙世事,没什么威胁,才留了孽根。”刘官华有些心虚道。
“这时候你倒发起善心了啊。”傅琴湘回身举剪,用箭喙慢条斯理地描着刘官华的轮廓。
“国师莫急,这人已被我发配半日花,不出三月,他定卷在某军队铁蹄下,在天颂——乃至大昭永远消失。”刘官华也不能确定江珩是否真去,只这样讲着,把自己骗得信心满满。
傅琴湘点头。又开口:“年岁几何?”
“来年槐月加冠。”刘官华回答。
“性格如何?”傅琴湘继续问。
“奸猾狡诈。”刘官华答着。
傅琴湘沉思片刻,心想这小儿若为她所用定是把利剑,只是称手与否还需再计。
“你且留他一留,别真让人毙命。”傅琴湘指着刘官华额心。
“是是,属下料到他伶俐,定能避开干戈,再派人暗中监视,必能万无一失。”刘官华斜肩谄笑。
“某些人上任不过几日便认祖归宗了。”郭政轻蔑道。
刘官华只是邪笑一声,没回话。
许燎香按捺不住,起身作揖问道:“敢问国师,为何定要除江氏大族?”
傅琴湘闻声,将剪喙对准许燎香,在他头上虚虚地晃着,说:“怎么,江忠是你老子?”许燎香收了礼节抬头,敢怒不敢言。
“他们是同窗好友。”刘官华得意道。
“哦,原来如此啊。”傅琴湘打开剪子,“咔嚓咔嚓”地剪着,大殿中回荡着渗人的银铁摩擦声,是野兽啮骨的声音。
傅琴湘转而将剪子背在身后,缓步走到许燎香面前,说道:“你和他乃是云泥之别,此后你身居高堂,他身埋草芥,你们再不会相见。念着同窗,何必呢。”
许燎香有些迟疑,傅琴湘乘胜追击道:“跟着我享荣华富贵吧,只你一弹指,事事皆成。”
“国师急着拉拢下属,往后有何打算?”郭政没起身,只坐着问。
“我,我以后再不提他。”许燎香倒是发话了。
傅琴湘对着他弯了弯眉眼,随后向郭政说道:“打算?为国为民,苍生大计即为我的打算。”
“卑职不敢苟同。朝廷本就党争不断,如今拉帮结派可不是长久之计。”郭政道。
“那么你说说看,何为长久?”傅琴湘问道。
“协调各方,福泽苍生,乃是长久。”郭政有些激动,几度欲起身。
傅琴湘掩口而笑,自言自语似的说:“江忠啊江忠,你真是阴魂不散。”
而后她没了笑意,走近他,居高临下说道:“郭政大人,我记得你一家老少仰仗你倾养,不如跟了我,到时封赏先赐你,助你养老育幼可好?”
郭政冷汗直出,接过侍女递来的茶,一饮而尽。
傅琴湘看着他,又扫视一圈,剩下几人都回避她眼神。
刘官华窃喜。还是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归顺强棋,否则被拿了把柄就只能当卒子去做鱼肉任人宰割了。
傅琴湘看着面前几个乖顺的面庞,满意离去。
“跟着国师,都给我学些聪明本事,别妄图走奸臣老路!”刘官华倒也借了些威风。
“狗仗人势的东西。”郭政恨得牙痒,许燎香忙上前拉住他小声叫他少言几句。
谢以杭抿唇不语,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与另两人对视,相互哀叹几声,也都散了。
大门被完全推开,一切坠金灼银的陈饰都光华夺目,同样显眼的,还有飘飞的微尘。
炊饭:特指军中饮食,由粗粮或野菜制成的糊状食物。
槐月:农历四月。
谢谢宝宝们的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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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焦土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