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海物语 第9章 灰西鲱区（2）

不知为何我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背影。又高又瘦，骨架上挂着被风吹得鼓起的麻衬衣，袖管像悬挂的鲤鱼旗一样摆动，不时发出“啪、啪”似的布匹折叠又展平的脆响。他朝着大海走去，赤足，裤腿卷到膝盖。细碎的白浪冲上灰褐沙地时，潮水才没过他的脚踝。龙玄。我喊他的名字。他没有听见。我又大喊了一次——龙玄。他继续前行，对身后的世界充耳不闻。无论我怎么呼唤，男人都没有回过头来。于是我跃下山坡开始飞奔，希望能追上龙玄，但是才一眨眼功夫，海水就淹没了他的小腿肚，现在，连他的腰也一起浸在发暗的青色里了，而我仍在后方被遗忘的遥远途中。你要去哪里？我几乎用尽了肺里的空气朝他大喊。龙玄停顿了一下，可一秒之后，他又开始一个人赶路了。

刹那间，我清醒过来：这是一个梦。我的父亲见波龙玄在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这不是一个关于未来的梦，而是一个徘徊者与幸存者的梦。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奇怪的是，男人走入大海和爬上天台的道路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他总是优雅的，闲适的，赴死和散步一样，需要兴致，然后在某个表演隐身魔术的路口，他不见了，就像落日沉到地平线下。正如很少有跳上舞台也要翻弄道具揭穿骗术的观众，我对龙玄的追寻也戛然而止。即刻失去动力的双腿定在原地。我看着海水一点点涨起，先打湿了我的鞋，再是淹没我的脖子，接下来，我向后仰去，一头扎进那片大海，抑或说，是它把我整个给吞下了。

光在远去。坠落的我向那个太阳还是月亮的幻影伸出了手。然后我抓到了一面镜子，是女孩子会随身携带的那种带细柄的圆梳妆镜。它没有映出我的模样，水下太昏暗了，加之有一段时间未打理的黑色卷发正像海藻一样漂在眼前非常碍事。我拨开它们，指尖却在收回时触到了一块布，方形的，有刺绣，是手帕。接着我的面前，像下糖果雨一样，掉落了各式东西：项链、棒球、手表、蜡笔、蝴蝶结、马克杯、洋娃娃、帆船模型……它们与我短暂地擦肩而过，向下沉入更深的海底，而上方还有源源不断的后继者填补缺位：一双鞋，一本书，一把伞，一盒饼干，一个破损的救生圈，一片属于钢铁巨物的阴影和万千凝固的绝望和尖叫，封存在浮肿的人类幼仔体内。

亲爱的母亲大人，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和您说话，我恐怕回不来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很害怕。我爱您。

从来没听过的男孩子的声音传入了脑海。

你是谁？昏暗迟迟没有回答。金属变形的雷鸣阵阵遁近，翻涌的鱼肚白气泡升腾而起，但是无一能够指出那声音的主人或是为溺水的众多之人架一座通往现世的桥。而我试图取得联络的努力也很快徒劳起来——手脚先是不听使唤，而后变得像木头一样僵硬。直到刚才还紧握的镜子刹时从掌心滑落，一道照亮死亡的闪光映出半张被鱼齿咬掉的脸——裸露的长舌，锯齿边缘的粉沫，一颗葡萄似的眼珠藕断丝连地粘在模糊的血肉上。

呕——

入睡前的我绝不会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惊醒：几乎是一手捂着嘴就跳下床冲去洗手间抱住了马桶。胃里没有什么食物残渣，所以整整三分钟我都在断断续续地吐酸水，然后抱着干瘪的肚子精神恍惚地转身打开水龙头漱口。末了，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唾液，就径直去了隔壁的房间。

“拓也，快起来，帮我查一个东西。”

我啪地打开了灯。床上的那团东西蠕动了一下。

“现在几点……”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四点。”我瞥了一眼对方书桌上的电子钟。

“……”沉默。“界人，你想成佛吗？”

“等我死的时候再说吧。”

“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说着神宫拓也真的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站了起来，虽然眼睛还半眯着，但手里已经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把陶瓷刀。

“界人就算是你，打扰了我睡觉也不行。”

“紧急情况，十个抹茶蛋筒。”

“我会全部避开致命伤刺的。”拓也举起了凶器。

“半年份的抹茶。”我不慌不忙地说道。

“哦，成交。”拓也把刀重新放回枕头底下，然后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半小时，再让我睡半小时。帮我定个闹钟。”

“不行，没时间了，至多五分钟。”

“折个中二十五分钟吧……”拓也用被子蒙住头，“我真的起不来。”

“你昨晚几点睡的？”

“两三点吧。”

“……那就是三点多。”

拓也没有反驳，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界人你四点半再来喊我吧，电脑你可以自己先开机，密码12345。”

“这是什么初始密码？”

“初始密码是123。”拓也声音沙哑地解释道。

“好了别说了，你睡觉吧。”我叹了口气，“我先帮你煮个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