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二十一世纪末了,还传这种事,可见从平安时代到现在人类也没啥长进,魑魅魍魉不用失业了。”看我惊讶不语,神宫拓也接着说了下去,“你该不会当真了吧?人类怎么可能和妖怪生孩子,和猴子都不行吧。”
“对、对不起。”我心虚承认。
“没事,我有灵力倒是不争的事实,虽然远远不及我爹……千鹤阿姨一开始可能嫌弃过我是哪里来的野孩子,虽然她没有明说,但隐隐约约会有那种感觉,冷漠的态度?距离感?小孩子对于这种东西还挺敏感的,不过也没办法,毕竟那个人原本是大户人家出身,进到寺庙也算是下嫁了。再后来也许是因为我和一心实在是长得太像了,所以不用做亲子鉴定,师叔和她也相信我是亲生的了。至于那些说怪话的家伙,小的我都把他们给揍了,大人我就只能让乌鸦翻他们家垃圾桶了。”说到这里拓也大笑起来,“以前的我报复心还挺强的,渐渐地,没人再来找茬,就‘金盆洗手’了。其实也没干啥坏事,而且原本对方就有错在先。”
我很难想象神宫拓也打架的样子,毕竟认识对方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搞音乐的IT男了,虽然在气头上偶尔会出格,但不至于真的动手,“感觉很奇妙。”
“像假的一样对吧哈哈。确实也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倒不至于,你现在不才二十……一吗。”想着已经过了新年,我立即改口。
“很久了。从少年到青年的每一年都是日新月异的。”神宫拓也说得理所当然,对于追求变化的急性子而言,或许确实如此。
就在此时,半开的移门外探出千鹤阿姨的脑袋。
“打扰了。从走廊的那头就听到了这边的愉快笑声,在聊什么趣事吗?”
“不,男孩子之间的低级趣味而已。”拓也笑,“我想千鹤阿姨应该不会感兴趣的。”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女人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客厅,“折也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他好像先回房里做作业去了。”
千鹤阿姨似是满意地颔首,“分明多陪客人说说话也好。”
“没关系的。”我也挤出微笑,“高中生课业压力应该也很大。”
“见波先生您太亲切了。犬子的事有劳您费心了,谢谢,作为母亲我非常高兴。”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望向神宫拓也求助。后者心领神会,转移了话题,“说起来千鹤阿姨,师叔他回来了吗?”
“瞧我这记性,差点把正事忘了。”不清楚这是真糊涂还是客套,千鹤阿姨继续说道:“家主方才归家了,听闻二位有要事商谈,现在在禅房等候。如果不介意的话,由我带二位前去。”
“那就麻烦千鹤阿姨了。”说着神宫拓也起身,我愣了一秒也跟着站了起来。然后在走道里他轻轻用手肘戳了我一下,把手机备忘录里打的字给我看:你如果当时拒绝的话,她也会主动领你去的,只是拒绝就要再多三个回合的对话了。
无疑,我在昏暗中露出了非常惊恐的表情,这让我对前方的夜谈有了先入为主的不安。但很快,在见到拓也的师叔神宫一如后,那种束手束脚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就消失了。和禅房的整体氛围一样,对方是个温和到让人由衷感到平静的长者,容貌和先前照片上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的语速不紧不慢,声音也相当低沉稳重。在拓也讲述沙岛事件时,神宫一如安静地倾听到最后,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似的,沉默了好一阵,才缓缓给出自己的见解。
“实不相瞒,在下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等奇特之事。念佛缘尚浅修行不足,不敢擅自妄断。不过二位的朋友李白先生的失明,倒是让我想起一事,虽不是我亲身经历,但却是我一位深交已久的朋友同是寺庙住持的爷爷的个人体验,故真实性我认为是可考的。
“那是距今快要百年前的事情了,时逢东北大地震的后几天。每当像那样的大灾害发生,社会各界都会立即响应伸出援手,政商自不必说,民间组织以及像我们一般的宗教人士也会收拾行囊赶赴灾区。虽然所能做的真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为死者祈福超度,以及聆听生还者平日里无法启口的悲痛而已。发生了这样惨绝人寰的悲剧,很难让人依旧坚定信仰,所以比起分明自己的亲人离世了但仍健存于庙宇和神社的佛祖与神明,还是向拥有肉身同样脆弱的人倾诉,更能让人在心理上接受吧。”
神宫一如在停顿后转折,“但是对在场的宗教人士来说,生者和死者并不是他们唯一打交道的对象。地震后引发的海啸会在极短时间内造成大量痛苦的死亡,从而诞生了无法接受自己死亡,和由于惊恐失措而迷失道路无法抵达彼岸的亡灵。其中大多数会以灵体的形式徘徊在原来的地方,另一些更有恶意的,则会附身在体质适合者或不心怀敬意的过路人上。我那位朋友的爷爷在净化秽土途中就突然受到了当地居民驱魔的委托,一名不知道发生了海啸的邻镇男子驱车途径重灾地附近后回家便开始高烧不退胡言乱语,嘴里时常发出不同年龄男女的尖叫哀嚎,以及淤泥堵住喉咙无法呼吸的窒息声。”
我凝神听对方继续说下去,“后续的仪式很成功,恶鬼被驱除后的男子很快就恢复了健康,病时的痛苦记忆也什么都没留下。之所以引这个例子,是因为我认为这与李白先生的经历是相似的。两位或许会疑问,当时在场并不存在大量的死,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亡灵的存在才对。”
神宫拓也和我都点了点头。
“但是那个‘不可视’的境界,在我看来并不是单纯的什么也看不见,而是死、无限、或无限接近于这两者的什么。其实在最初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心生了这样一种疑问:李白是不应该到达沙岛上的。正如他自己所言,他只是下雨天在一个普普通通的花鸟市场里蹲下了身而已。相比之下,见波先生和拓也的处境听起来更危急也更合理,两位在溺水过程中一度到达了濒死状态。那个沙岛也许正是介乎生死中间的某个地方。如果这个假设是正确的话,那么李白就只能是作为破格者以某种特殊的方式进到了那里。”
“那个龙鱼浮球。”我和拓也异口同声。
“应该没错。”神宫一如赞同,“至于那究竟是法器还是什么拥有魔力的东西,我因为没有见到实物,尚不清楚。但正是因为进入的方式不同,决定了他与两位的分歧。见波先生和拓也是从‘生’走到‘死’,再从‘死’回到‘生’,这个过程是自然的,无可挑剔。而李白先生的情况则与之相反,他在意识清晰的‘生’的状态就直接被‘死’浸润,正常情况下,如非习惯游走在生死边缘,很难全身而退,甚至他能够回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不……你们的那位朋友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在最后那一刻领悟了。他向神秘付出了代价。”住持的脸上露出近乎悲悯的温柔表情,“本来唯有死去才可看见不可见之物。反之,能够看见不可见之物的人也是接近死的人,无论那是先天的体质,还是后天的能力觉醒或是被真正的死期笼罩。”
我哑口无言。神宫拓也提问道:“如果李白他那时什么也没做,就那样走出鹦鹉螺壳的开口呢?”
神宫一如思考了几秒,“我猜想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的身体回来了,但没有意识,精神永远徘徊在那片黑暗里。二就是和那位被驱魔前的男子一样,被亡灵一类的东西附身从而疯癫了。后者虽说是由于不敬死者的原因才遭到报复落了难,但实际上也是毫无防备的开敞的‘生’在‘死’的潮水中走过。”
“那确实和黑潮很像。”拓也点头,“那为什么我和界人不用付出什么代价就可以回来呢?敬畏之心,在那个时刻,我并没觉得有。”
神宫一如说道,“仅仅是□□到达了极限状态,精神上却没有做好准备的话,难保最后会出现什么纰漏。但若我没猜错,在沙岛醒来的瞬间,拓也就立即想到了‘死’,不是作为一个备选项,而是由衷接受了自己逝去的结果。”
拓也目瞪口呆,“师叔你是怎么知道的?”
“毕竟拓也是自小在寺庙长大有慧根的孩子。”一如把目光转向我,“而见波先生则是因为特殊的体质,预知的能力曾给你带来不少痛苦吧。”
“已经习惯了。不过也许是因为自己愚钝,直到最近我才找到了要怎么和它好好共处的方法。”话音刚落,神宫拓也立即扭过头来,但我不准备解答他的好奇,“生死、命运,对我而言,是和我的能力差不多的东西。”
“那样就好,顺其自然。”一如的话音和他克制的呼吸一样平稳,“正如刚才所论,二位自很久以前就已经有敬畏的意识了,所以不用再特地去想,就本能地接受降临到自身的死亡。然后就二位最关心的李白先生的眼睛能不能复明的问题,很遗憾,我也不清楚。不见到他本人的话,很难下结论。即便是可以用法术等方法复原的那种,情况也是棘手的。那只眼睛是代价和祭品一类的东西,献给‘神明’的礼物不可随随便便地就拿回来。我所能够提供的帮助仅是这些了,一心……你父亲的话,没准知道的更多。”
“老爹?”神宫拓也嗤笑了一下,“算了算了,常年失踪人口我可不指望。谁也联系不上他吧。多久没回来过了?”
神宫一如欲言又止,“不是见到本人的话,上一次接触其实就在半年前。”
“啊,大慈善家。”
在拓也一句听起来颇为嘲弄的话后,神宫家的两人陷入了沉默,留下我一个外人蒙在鼓里。
“夜也深了,长途旅行多劳累,带客人去睡觉吧,拓也。”
“好嘞。”仿佛刚才的尴尬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青年起身,伸了个懒腰,“界人,我们走吧。”
“等一等……”正要被对方拖走,我赶紧拎起刚进禅房时收到的纸袋,向神宫一如深深鞠了个躬,“谢谢您给的蜡烛。”
“不客气,见波先生这几天先使用看看,本次施加了安神的咒。如果身体适应的话,这边在二位回国前再多准备一些。”
拜谢对方的好意,离开禅房前,我再次看了眼清静整洁的室内。
神宫一如保持着双盘打坐的姿势,闭着眼睛淡淡微笑,像道别又似喊我别再回头的样子,朝我小幅度挥了挥手。然后,那只手也缓缓放下,结三昧印放置身前,入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