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祈福的咒语终究没有生效,甚至每况愈下,这间空荡荡的屋子就是实证。但被噩耗击中时曾坚信的旷日持久的悲伤从未真正地到来,没有一具躯体能够承受那样的重量,我在悼念的疲乏中睡着了,大多数时间里并不难过,只是饱受了浅眠者的痛苦——极易被脚步声惊扰,无论那是自门外抑或是棺木之上的。而一旦苏醒,你就会发现刚刚根本没有其他人过往,只是一张相片、一本日记、一朵云,就让人如此失魂落魄,透不过气来。
清晨,窗外开始下雨,我带着伞出了门。先去了趟花店,挑了束开得正盛的白百合,又在面包房里,挑了一袋切成方块的吐司条。副驾驶座上,两股浓烈的香气交织在一起,诱发出嗅觉奇异的体验。
也许是节日将近和坏天气的原因,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驶过公园旁边时,马路前方躺着一团深色的东西,看不清模样,也许是流浪猫的尸体,直到我放缓车速,让其在四轮之间躲过去的时候,我仍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只是在后视镜里它仍旧没有移动半分,依然那么安静那么肃穆。如果这个世界上,人类减少一半,而动物增加一半的话,会发生什么呢?耳边传来乌鸦凄厉的叫声。我想起电影里,那些铺天盖地冲向挡风玻璃的黑鸟。如果那些是嗜血的猫咪呢?那么在这样的清晨里,会碰上许多被撞飞后像陨石一样落下的小动物和死在汽车里的人,大家都泡在血污里,流出肠子和黑红色发臭的液体。这样看来,世界或许还没有真的无可救药。若是被鼠疫之城的司机听到了这样的言论,他还能坦率地按响喇叭,以四字问候人生吗,或是直接把我这个思想危险的异乡客赶下车去呢?
在自嘲的间隙里,我抵达了海滨墓园。雨点比刚出门时更大了。我小心翼翼地抱着花,小指勾着吐司干的包装袋,另一只手打着伞。这个时节的草地灰蒙蒙的,沿着台阶滴落的积水泛着些许裹挟泥土的浊色。我一路向上爬,熟稔地来到那座坡顶树下的石碑前:母亲木申之墓。不知何时,怀里的百合香气若隐若现了,只有空气里风暴狂乱的气息。我把花轻轻放下,又不忍它们就这样被雨水打歪,于是我把撑着的伞也一同放下了,罩住了那些脆弱易逝的美与哀思。
我站在雨里,很快水滴落下我的头发,冰冰凉凉地贴在脸上。手里的塑料包装袋,噼噼啪啪地反射被捶打的脆响。我闭目无言地站了三分钟。再睁眼时,“妈,我先去看看龙玄,一会儿再回来。”,说着就下坡往看得见海的边缘走去。
见波龙玄去世时没有土葬,根据其本人的意愿,选择了海葬。
“龙玄已经成为了鱼的一部分了吗?”
站定在铁链栏杆前,我拆开面包袋,将吐司依个扔进海里。若在晴好的日子里,那些焦黄的方块会在水面上停留了一会儿。但是今天,不知是算被雨水打落了还是被浪花吞没了,一整袋面包干没有一块能幸存三十秒,直接沉入了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明年再见吧。”说完不自觉地苦笑起来。这样的约定是全然没有必要的。我捏皱了空空如也的包装袋,挤出里面的雨水,但无论如何,它都不会再干燥了。然后踩着同样湿漉漉的袜子,我继续往回走,远远地,却见树下多了一个人影。
是她。
我加快了脚步,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狼狈。穿着黑色裙装的妇女听见响声,转过头来。宽帽檐下笼罩在面纱里的脸庞依旧是我记忆里的模样,金发盘起,温柔蓝眸下一点泪痣,唇角带着端庄的微笑。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迹不深,很难想象眼前的人已经走过了六十余载。
“奎因医生(Dr.Queen)。”我念出了母亲故友的名字,不知因意外还是欣喜,心跳遗漏了一拍,“早上好。”
“早安,凯。”她将伞面微微扬起了些,以更好地看清我,“那样下去可是会感冒的哦。如果是担心木的话,用这把吧。”
这时我才发现对方的手腕上还挎着另一把波浪纹花边的长柄伞。奎因医生把它递给了我,临床心理师的声音亲和有力。
“抱歉,谢谢。”我从命,为母亲的花换上了新的遮雨伞,而后拾起了自己的那把。“您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刚才。正巧看见凯从那边走下坡。”她顿了顿,将目光收回到我身上,“还是那一把吗?”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的伞,“是的。中间被风吹折断过一次,但我的朋友帮我修好和加固了。”
“那就好。”她点了点头,“感觉你长大了。”
“或许吧。但我觉得自己较当时并没有多少长进。”
“没有的事。孩子们总是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也包括我吗?”
“当然。”奎因小姐微笑,“木申也好凯也好,都是我的孩子。”
“我的母亲受您照顾了。”
“我只是做了应该的事。”医生停顿了一会儿,像是聆听雨声,“许久未见,我们换个地方叙旧吧。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
“可以,我今天有空。关于地点您有什么想法吗?”
“要不就来我的诊所吧。凯你也认识那个地方。”
“那就打扰您了。”
“不会。”奎因医生迈开了步子,缓缓走下台阶。
“对了,您的伞。”
“就放在那边吧。”女人回过头来,看不清面纱后的表情,“那是给木的礼物。我能做的也仅有这些了。”
“谢谢,我想母亲会喜欢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够再多谈论一些母亲的事。但是浑身的寒意使我打颤了,“没什么,劳烦您先在出口处等我吧。我马上就来。我想再和母亲说几句话。”
医生侧身点了点头。确认对方已经走远,我在墓碑前蹲下了身,亲吻了潮湿冰冷的石面。
而后雨从树间落下,风从大海那边吹来。
没能成为鱼的人们继续向着源头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