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海物语 第45章 檻畳计划 Oritatami Project（5）

“那个人啊。”哈特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谈论一位熟识，“当然知道，某种意义上还算是我的前辈。据传闻他是个随心所欲的家伙，只要发现有趣的事情都会插上一脚。虽然自称自由职业者，不过干的活倒是更接近中间商或者引水鱼，游在前面，把鲨鱼那样真正尖牙利齿的巨兽带过来。”

“传闻？”见波界蹙起了眉。

“对，抱歉，让你误解了。我并没有见过他。”哈特笑起来，“怎么说，他在这一行太有名了所以总能让听过风声的人也不禁谈论上几句。只是没想到会从凯的嘴里听到那个人的名字。”青年的脸上莫名露出几分悲哀的神情，“但是忠告一句：不要和对方牵扯太深。”

“为什么？”

“会招致不幸。”哈特斩钉截铁。

那扭转的态度却是让见波更加怀疑，“根据？”

“没有。”青年微笑，“只是有这样的八卦。大家都说纳什?洛克哈特是一个灾星。执意追寻他的人会接二连三地发生意外。但是商业合作伙伴倒是相安无事，所以愿意与之交往的藏家倒也不少。”

“听起来就像是某人亲自下手。”

“也许厄运自会选择它的从者。”哈特顿了顿，“虽然不知道凯与他有什么私人恩怨，但如果不是什么深仇大恨的话还是趁早放弃为好。既然有被诅咒的艺术品，那么就会有惊扰沉睡之物险丧性命的不谦者。那个人也不像是能对凯的小小藏室的建设提供帮助的样子。”

见波喑声。只要对话再深入下去，他方才在客厅里即兴编织的谎言很快就会被揭穿。一个爱臆想的恋物癖青年完全没有探究至此的必要。事实上对方应该已经知晓了这点才对，只是没有当面捅破那层纸。

“谢谢，我会考虑的。”但多年的经验告诉见波，这其中有许多不自然的地方，他绝不可能是在场唯一不诚实的人，“说起来，我很好奇。在游乐场初次见面的时候，哈特先生是怎么一眼就认出粉兔子先生的？哈比比先生当时穿的玩偶装是泰迪熊的模样，而拎着手提箱的特拉才更像是卖家才对。还是说……这也是被眷顾的直觉吗？”

不久，房间另一头也结束了讨论。

来者无辜的大眼里读不出任何情绪，自然也窥不见泄露决定的偏袒。哈比比公平地扫过沙发上的每一个人，然后他点到了特拉和凯的名字，请他们与之同行，卡夫有话亲自想对他们说。

拓也从座位上弹起，拍了拍裤子的皱褶。见波先回望了眼哈特的反应，对方朝他点了点头，他才缓缓站起了身。

一切都还没有到下定论的时候。

见波界的判断是正确的。

哈比比把黑发青年们送到深处房间的门口便离去了。这次的卖家似乎并不打算直接公开结果。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们还有不能免俗的最重要的事情没有讨论——

钱。

“特拉先生、凯先生，实不相瞒我们认为你们是相比之下更好的人选。”卡夫那双浑浊的双眼突然发亮显出几分清澈，“但是想必二位也知道，如非情不得已，我们不会铤而走险，将那些难以启齿的东西转让。既是为生活所迫，自然不能白白相送，还是要收取一定量的金钱。”

“那是应该的。”见波答，“请您开价吧。”

“但这恰恰是问题所在。”卡夫叹息，“我的前半生是个屠夫，后半生是个农民，虽然知道每年猪肉各个部位的价格，但对艺术？收藏品的价值却一窍不通。所以不妨先让我听听二位的心理价位。说起来也羞愧，我竟希望越多越好，但还是请说个公允的数字吧。我也不想敲人竹杠。”

神宫拓也与见波界相视。这个问题他们在出发前就已讨论过。和卖家的心理相仿，他们则希望能以最少的成本抱得宝贝。但是在不知道对方预期的情况下，妄自报价是存在风险的，所以通常他们采取一个暧昧的折中法。

穿夹克的青年伸出了手掌笔划：“这个数。”

五，后面的单位没有。至于是千、万、十万、百万、千万，由对方来补全。当然真的大到离谱的数字，也不可能达成共识。

“我不明白。”卡夫摇头。

“您要知道我们也只是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可能拿不出让您称心如意的数目。但至少这些我们还是有的。”

“该不会是五千吧？”卡夫隐隐不悦。

“怎么会。”拓也大笑，“我们没有愚弄您的意思，是五万。您如果觉得不够，我们努力努力再凑个两三万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眼见探底成功，二十岁的青年迅速得意忘形起来。见波暗自腹诽，他们的后备箱里可是还有五十万来着，以防万一还带了支票夹可以补足差额。但现在这样砍价他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十万。”卡夫没有接受拓也的提议，但也已经走入了圈套，“虽然能理解两位的难处，但那是这边的底线。那不是一件寻常的作品，接手它也需要觉悟。不然，就无法理解那些被隐藏的罪恶和不得不保持沉默的日子。”老人的表情虽然很严肃，但实际上在他往不可亵玩之物贴上价格标签的那刻，那震慑的威力就已然骤减，重申的敬畏之心也不再使人信服。

“我们接受。”也许是不想见到神宫拓也假装失望的演技，见波界替对方作了回答，“以十万美金的价格收下。您那边可以吗？”

“当然。”

“那么这边想要先看一下梯子的全貌。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后，就签订合同，如果没有固定格式，就由这边草拟，双方签字确认……”

“不不不，我们不留下任何纸质文件。”卡夫打断了界波的话，“你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也行。”见波思索，“那么支付方式也是仅限现金吗？您是不想留下任何痕迹是吗？”

“没错。”卡夫点了点头，“电子转账、支票兑现都会留下麻烦。现金是最好的，任何时候都是最好的。”意味深长。

见波界和神宫拓也没有异议。

“那么能劳烦您或者哈比比先生带我们去参观一下那件东西吗？”

“稍等。”说着卡夫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长长的青色钥匙，递给见波界，“哈比比的话现在不在。他去送那位哈特先生了。这把谷仓的钥匙他让我交给你们。”

“谷仓？”

“抱歉，忘记说明了。是鸡舍和猪棚再后面的一间房子，梯子的绝大多数都被搁在了那儿。不知道来的路上二位有没有注意到。不，也有可能被挡住了看不到，记不清了，我也有些时日没出门了……”卡夫咕哝着，“总之在这间主屋里只有先前向各位展示的五组，其余的都在那里。在哈比比回来之前，你们想看多久都行。”

“您就这样把钥匙交给了我们，不怕我们偷偷把东西抢走吗？”拓也问。

“这倒不会。”卡夫失笑，摆了摆手，“拿不走的。你们不知道那东西有多大，而且被吊着。”

“吊着？”

“末端被钉在横梁和柱子上。”卡夫答，“所以没人帮忙，两个人是无论如何都拿不走的。”

“那我们就放心了。”神宫拓也笑。一旁的见波捏紧了手里的钥匙，“那我们稍后再来见您。”

“路上小心，泥地不平，别摔了。”

离开房间，如卡夫所言，哈比比和哈特已不在客厅，一片寂静。踩在地板上，吸了水分翘边的木材吱嘎作响。

“你觉得这半场的朋友们聊了什么？”

“不知道。”见波界环顾四周检查有没有遗漏的东西，催对方拎起茶几上的手提箱，然后推开了门。旷野的风吹起了他稍长的黑卷发，蒙住了眼睛。视线模糊的一瞬，神宫拓也从身后赶上跳下两三级楼梯，脚尖踢起一块小石子，“我突然在想……他们会不会两边收钱？”

“不会吧。”

“你看哈特又没有带钱，那人车都没开来，肯定只捎了银行卡或者支票夹吧。所以很有可能变成今天先回去，第二天取了现金再来。”

“但东西只有一件。”

“是好几百件。”拓也纠正，“你不知道他们把它拆成几部分。而且没准他们一公里外还有一个谷仓或储藏室什么的。要不我们一路上把什么鸡舍猪棚都看了吧？”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见波叹了口气。

“界人你好没干劲。”

“不……我只是觉得那些阴谋论没必要。你自己提出来的设想自己去验证就好。”

“哦，那算了。我们直接去谷仓吧。”

见没法把对方拉入伙，神宫拓也顿时也没了兴致，单手插着口袋，踢踢踏踏地迈着步子。三分钟后到达的谷仓大门上果真被上了一把厚重的锁，但表面光洁无灰，转动钥匙时也没有任何生涩的感觉，定是被经常开启。

门很沉，是往两侧推开的设计，见波和神宫合作，左右各推开三个身位，透过这道缝，昏暗的内部顿时明亮了些。三角屋顶，不设窗，在最靠门的柱子上，神宫拓也摸到了电灯的开关，按了下去。暖橘色的光并不怎么亮，但足以照清四周的东西。见波界这才意识到脚底下凹凸不平的粗糙质感是来自铺在水泥地上的一层薄薄的干草。进门左手边停放着一辆暗红色的收割机，履带和拨禾轮上还留有不少麦秆的碎屑。耙子、铁锹、锄头等农具就靠在右面的墙边。

说是谷仓，它现在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空间，不见囤积过年的作物。但也正是因此它进化成了一个魔物的巢穴，一张掠夺眼睛的捕虫网。神宫拓也不自觉地向前走，被切割的阴影像一座牢笼竖在了青年的周围。失去身体没有名字的骨头被摆弄成平行的轨道，连接、延长、垂荡，在柱与柱之间横冲直撞，无法穿破墙壁，也不能向着天空无限伸展，在触及不可能的界限之前，就被折断被压迫被圈在屋宇之下，被沉重的镣铐锁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锈蚀和腐烂的气味。

你们是带不走的。

见波界回想起卡夫的话。没有人能够带走。无法上下的梯子，无法横渡的桥，无法上天，无法入土，被拆解，被重组，被悬吊，被置于一道夹缝、一个不可摧毁的空间之中。即便能够折叠，消亡的个体、死亡的厚度、扭曲的欲念也不会减少半分，是一秒致死的毒药，吸收一切光芒的黑。

这样的东西如果是半成品的话，那么真正的完全体又会成为什么样的造物？那些一度沦为囚徒的人，在担惊受怕的无数日夜后，在临死之际，也想要再一次复活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焦黑的泥土，沸腾的沼泽之中，究竟还能孕育出什么呢？

然而有一个人却交出了答卷。

青年几乎不敢相信他看到了什么。

本以为被丢弃了的东西却在这里一一显现：环绕承重柱一周的骷髅高高在上，由细巧的手指节轻轻托起，紧接提灯的弧线，圆润弯曲的肋骨。顶部的装饰纹样之下，短而众多之骨被钉成一条条，扎成一簇簇，包裹木材的方角，勒出圆柱的沟槽。

继承了那丑恶的遗志之人，为其嫁接了一个无亲缘的庞大躯体。

一间内部由人骨堆砌仍在生长的谷仓。

一座捆缚亡灵的在建的神殿。

“拓也……”见波忍不住呼唤他的同伴。

但是回应他的却是青年猝然昏迷倒地的身躯。

然后大脑陷入一片空白的他，终于听到了临近的脚步声。

已经过迟。

面无表情的哈比比出现在他的身后，挥下了举起的铁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