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海物语 第40章 正道

但是那句话至多只是我的想象罢了。就连那个背光的身影和施力的双手，也不过假借了个形状，杀不死任何一个拥有实体的真正的人。如果我那晦暗的期待没有被背叛的话，总有一天，我和李白之间会演变成一种岌岌可危的关系，覆水难收。

所以万幸，我只是在门前跌入了恍惚。

李白早已进入了最深处的房间，这里是他的家，一切驾轻就熟。他没有催促我，默默等待回过神来的客人自己迈出脚步。

眼前，毫无疑问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与生活气息近乎绝缘的调查者的工作室。长条顶灯光线明亮却寒冷，十坪的空间里可被称为家具的东西只有三样：直接放在地板一角的床垫、带滑轮的轻质桌椅和抵墙放置的低矮书架。桌上开启的笔记本电脑还保持着外出前的模样，停留在满是文字的网页上，这档口，屏幕右下角还弹出了新邮件提醒。

所有物件的单调、色彩的缺乏都是为接下来的二者让位的：张贴在墙面上的A4打印纸，黑与白书写的厚重，与万千血红的丝线交织在一起——棉絮的两端借由图钉深深刺入墙体里，从一张照片出发，在一列名单里终结。若是将那些纸张全部撕去的话，那下面究竟会留下多少洞呢？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不敲毁或彻底整装就无法修补的损伤。又或许，在同一个位置上，它被刺中了一下，又被更大更粗的铁钉三番五次剜去更多的粉末，直到那个空洞已经干涸再也无力抵抗侵入了。

“进来时小心头。”

李白这才出声提醒。刚刚青年凭着身体的记忆自然闪避了悬挂着的‘线索’，很快我也将效仿他走相同的路，或者说，一条他在黑暗中独自摸索出来的小径。

是时候了。我屏住呼吸。抉择来临时的直觉如此强烈，凝固起了这分叉的一瞬：面前，一个悲剧，一个困惑的起点被解剖的陈列；身后，一个应当结案的任务，意志与软弱心灵最后的博弈。

“为什么想让我看这些呢？”

我仅仅是被现实牵引了。但脚下开裂的缝隙，比任何离别都要仓促。从此，我和过去的自己分道扬镳了。

“因为我觉得罪不是苹果一样的东西。”诗人回答道：“即便分食，罪也不会减少。如果说第一个吃苹果的人所得的罪是1的话，那么第二个吃苹果的人，哪怕只咬了1/2，他的罪是多少呢？会是1/2吗？还是1？所以，我想了一下，光是卡斯帕尔把自己的故事说给我听是不够的。我也要把我这边的传达给你。”青年看着我的眼睛，“其实答案很简单，只要把罪变成2就好了。这样一来，你最初所背负的东西就会变成1/2。”

“等等……但是总量反而比先前增加了一倍。”

“没错。”李白并不否认，“很遗憾，同理它也不是可以交换的东西。除非双方都做好了互相改变身份成为另一个人的觉悟。但那样几乎是不可行的，条件过于严苛。”

我沉默了一会儿，环顾四周的房间。

“把调查的结果都告诉我吧。”我顿了顿，“作为魔笛负责人，本身它的失窃与沉船事件的相关性也该由我这边来判明。你和柯林都辛苦了。”说起来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那个人了。

李白点了点头，“魔笛的下落，主教那边还在搜寻，但那辆撞了你们的车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意大利境内，被浇了汽油在郊外烧毁，残骸里没有留下任何能表明车主身份的东西。阿姆斯特丹拍卖会当天的监控录像，主教也想办法得到了，之后等他把当日在场所有人的身份查明后，会将整理好的名单再发给你一份。姑且都先当作嫌疑人看待。然后沉船事件这边……我先说结论好了，有事件性但是应该和魔笛没有关系。最大的证据是时间合不上，也就是魔笛的不在场证明。假设从被抢走的那一刻起，它就在以民间最快的速度被运输，搭成上十五分钟后就出发的班机前往日本，落地它也赶不上楽生号的起航。”

“但魔笛是乐器，有没有可能不是它的本体在船上，而是通过实时广播或者播放提前录制好的音频催眠呢？”

“魔笛有没有这个效果无从验证。但是遇难者年龄的分布情况会从根本上推翻这个猜测。最初的新闻着重报道了未成年人的身亡，‘丧命的修学旅行’，让人误以为在这次‘世纪末惨剧’中牺牲的只有学龄儿童。但实际上现已公布的死者名单里，除了学生以外，也有不少成年人，船组人员、带队老师和一些与法人团体无关的散客。当时船上的情况也一片混乱，确实有跳海的孩子，但也有继续躲藏在船舱里待命的，似乎是老师们之间意见没有达成共识，所以才对不同班级下了不同的指示。魔笛催眠幼童跳海论至此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么造成事故的原因是什么？”

“尚未完全解明，目前对外宣布的是船体侧翻导致的浸水。虽然政府已经成立了专门调查委员会，但是进展相当缓慢，发布会上也有前后不一致的矛盾。然后民间，主要是悲痛的家长和一部分良心媒体在交换信息试图接近真相，同时向肇事船舶公司和救援不力的政府施压问责。这段时间我也加入了不少相关的群组，然后有一件事让我有点在意。”青年蹙起了眉，“是一位父亲提供的情报。在遇难一小时前，他的儿子发消息说，听到楼下传来奇怪的敲击声，他本想去告诉老师但是却没有找到。实际上，直到最后，那位老师都没有被找到，无论是人还是遗体。”

“失踪了？”

“对。虽然海难事故本身不乏失踪人员，但在沉船前夕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未免有些蹊跷。我顺着这条思路继续调查，发现在船组中也有异状，临时调配的副船长不知所踪，而负责与陆地通讯的人员被反锁在自己的房间里直至被水完全淹没。就好像是谁有意为之。”

“天灾**加谋杀吗。楽生号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能等后续详尽的事故报告了。不过对我们来说，工作结束了。既然它和鼠王的魔笛无关，就没有继续追踪的必要了。”

“那房间里的这些东西呢？”

“你说这些A4纸和材料吗？装箱打包放隔壁储藏室。”

“墙壁上会有洞吗？”

“洞？”李白对我的问题有些意外，“是说图钉留下的痕迹么。有，很多，不仔细看还好。但如果是密集恐惧症患者的话，估计会当场毙命。不过很快那里就会贴上新的打印纸了。”

“李。”

“怎么了？”

“那个失踪教师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西垣城户，35岁，三年C班的担任老师。”

“谢谢。还有这些材料撤下来后能全部交给我吗。”

“可以啊。我整理完直接寄到你家吧，电子材料就发网盘。”

“谢谢。但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顿了顿，“请允许我的固执和直白。李所感到负罪的究竟是哪一部分呢？就刚才的内容听下来，你应该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愧疚的地方。”

不知为何诗人却笑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答案了。是谈论本身。不过对我而言，还需要一个定语。是无动于衷的谈论。既不伤心也不愤怒，与遇难者同眠，与幸存者对话，然后在确定对象与工作无关后，果断舍弃。哪怕没有得知真相，没有为冤屈平反，没有继续帮助饥寒的抱薪者，我依旧可以仿佛无事发生一样投入到自己平静的生活中。对某些道德感强烈的正义仁士看来，我的所作所为是功利又可耻的吧。不过就算被当面责难，我也不会改变。那就是我选择的生存方式。只能祝各位武运昌隆。我的头骨可能已经彻底闭合，没有救了。”

“但是李是不会忘记的吧。我从拓也那边听说过，你过目不忘。”

“这有些夸大了，但我的记忆力很好，认真读过的文字确实不容易忘。不过就算忘了我也不在意。”

“但是我不想忘记……”我大声说道，“就算我忘记了，我也要再一次想起。就算他人忘记了，我也不想忘记那些与我同存在这世上的生命。”

“那会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但并不孤独。以前我就觉得，卡斯帕尔你或许是记录者。”李白继续解释道，“人自生下来就会获得角色。这里先不谈社会性的分工，仅仅把人的一生视作一个故事的话，有的人拿到的剧本是主角，有的是配角，但是卡斯帕尔的话，更像是旁白。比单纯的背景存在感要强些，但是又没把自己的欲念放在首位，兼顾着众多他者的愿望和命运。说起来，你好像会做预知梦。”

“恩。”

“那么你会把它们都记下来吗？”

“不……”我蹙了蹙眉，“因为我无法分辨它是不是一个预知梦。有时我即便看到了一些画面，它本身所富含的意义也不大。比如说一只啄木鸟吃到了树里的虫，或者某户人家的屋顶漏水了。像后者的情况，除非我本身就认识那家人、能够提醒他们及时修缮房屋，不然那个信息是几乎无用的，和普通梦境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预知梦也分许多种，不完全是坏事？”

“对，但是如果看见了恶性或者集团**件，我以前会在醒来后和龙玄说。”

“龙玄？”

“是家父，已经过世了。”

“抱歉。”

“没关系，我不介怀。但是在那之后我就很少与人讨论了。或许李你的建议是正确的，我应该写下来。人类的记忆确实是靠不住的东西。”想起回收蜂鸟之花时发生的混乱，我不由得苦笑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

“嗯？”

“你可以和我说。”青年自荐道。

“谢谢。”我笑了，“那时候就让它变成1/4吧。”

回家的路上，我继续思考诗人提出的罪恶分数理论，若要类比的话，那种接近共犯的分食究竟是什么呢。但直到最后，除了它肯定不是苹果以外，我想不出更好的结论。

抵达灰西鲱区的公寓已是傍晚时分。原以为神宫拓也不在家中，打开门却闻到一股咖喱的香气。匆匆走入厨房，向来不操家事的小天才用发带箍起刘海，正穿着围巾用汤勺尝味。

“啊，界人你回来啦。”

没有什么言语能够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的跟前，赶紧把砧板上的胡萝卜块和土豆块扔进锅里。

“卤应该是最后放的。”

“是这样的吗？”

不会烧的话至少做之前看看菜谱吧。

但想了想我还是没有批评室友，只是拥抱了眼前的小天才。

“我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

“吃火锅。”

“怎么不带上我？”

“啊，忘记了。”

“忘记了？话说你和谁去吃了？柯林吗？”

“不是。”

“难道是医生？”

“也不是，但明天我会去好好道歉的。不，那个人并没有在记恨我。所以只是去慰问而已。”

“今天发生了什么？怎么感觉界人你脱胎换骨了？”

“没什么。对了，拓也，你想去水族馆吗？”

“什么，又有新任务了吗？”

“不是，只是我想去而已。”自龙玄过世以来，我一直在回避那些与大海有关的场所。但是现在或许能够解开心结了。

“可以啊。”

“对了，界人你想不想去游乐园？”

“有娃娃机的话我倒是有兴趣。你想去玩吗？”

“不，是任务。”神宫拓也眨了眨眼睛，“但是这次我也准备出外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