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打碎了一个玻璃杯,又在清晨洗漱时,打碎了另一个。前者是因为被镜中的自己,那异样鲜红的花冠所惊吓,无数的声音从游动的墙壁深处窃窃私语,唤我为女王蜂,把我推往陷落的中心;而后者是由于我的无力,颤抖的手指就连拳头也握不紧。我蹲下身,一阵眩晕,险些又失去重心,倒在碎裂一地的玻璃渣上。闻声赶来的医生搀扶我起来,领到床边坐下。然后他又匆匆离开,以熟练的动作给酒店打电话、道歉、清扫、答应赔款、再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全新的杯子、送客,一切如昨日重演。
“抱歉……”虚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
“不必,好好休息吧。”
若没有医生的回应,我甚至怀疑它不是从我嘴里发出的,而是漂浮在空气里的我愧疚的心声。
体力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流失,我除了靠在床上出神,什么事都做不了。后颈的肿包已经成熟了,低下头时便觉皮肤被扯动,只得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仰起,调整到舒适的姿势和角度,已然彻底沦落为奴隶。
今天起床后,我本想完成平时的日课:听录音、看录像、写报告。但耳机里人类的语言却在溃烂,那一张张翕合的粉肉嘴里吐出的声音尖锐粗鄙,难以辨析,宛如无毛野兽情事不顺愤懑的骚动。画面中唯一让我感到宁静的,反倒是作为背景的狂花,哪怕一息尚存的理智告诉我:那乱舞的场面绝不可能出现在由医生拍摄的纪实影片里。它们摇曳着,微笑着,无所不在,毫不掩饰那令人羞赧的蓬勃的生机,仿佛它们不是入侵的异种,而是在人类了解黑暗之前描述恐惧之前就扎根于世的亘古存在。穿过岁月的原始以时间相要挟迫使我关上年幼的电脑,而展开的纸笔也同样脆弱,我对着眼前的空白苦苦思索了半天,那些符号的构造像锈蚀的钥匙一样再也打不开任何门了。于是,我在一堵墙前停下了脚步。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依赖这些传统的方法来抓住自己了。我只是一块活着的肉,回不到人类的世界,也不想加入到花园里,尽管后者十分欢迎我这颗发芽在即的种子。
我劳烦医生拉开窗帘,这样我能够看见太阳和天空,那些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让人忘怀的熟悉的东西。
“您能否告诉我,这外面有什么?”我像一个盲孩发问。
但医生是诚实的人,不会多言的人。
他理所应当地回答我的问题:“雪与城镇。”
“有花吗?”
“有。色彩鲜艳的花,但都不是真的,装饰在店铺的窗台上。”
“人造的假花吗?”
“对。这片土地太寒冷了,不适合花生存。”
“但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喜欢花吗?”
“嗯,很漂亮,很柔软,是生命的奇迹。”
“奇迹……”我咀嚼着这个词,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不起它的词义。“医生,多和我说说话好吗?我正在遗忘语言……它们正在离开我。”
“好的,卡斯帕尔。”医生顿了顿,“见波界。你的名字是见波界。”
“恩,这个我记得的。”
“我能称呼你为见波吗?你也喊我弗莱明就好。”
“当然。谢谢你,弗莱明。”我为这份恰合时宜的亲近颇有好感,但孱弱的微笑很快被疲惫的喘息掩埋了,“再和我说说鲜花的事吧。这儿也有花店吗?”
“窗外暂时看不见,但确实是有的,先前开车经过时我有看到。”
“是空运过来的花吗?”
“应该是。”
“兜售奇迹……从来没有见过花的人们也会想要看看花吗?”我感慨,“应该会吧。渴望色彩,渴望光明,渴望总是如此,无是多么希望有啊,匮乏的疼痛那样潮湿柔软。不过光是听见描述和目睹画像就会激起人们想要‘看见’和‘触摸’的**,真是不可思议。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要费那么大的劲去和那些素不相识的东西产生接点呢?不惜背井离乡,舍弃安宁,赌上性命也要踏上的远征,真的具备与之代价相应的巨大魅力吗?”
弗莱明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我们同是被遗落的,才如此渴望联结,又因为诞生于同一捧泥土而如此相似。没有人知道答案,它是寻找,在寻找‘寻找’之中。”
我笑了,“您这么说的话,我是不明白的。文字游戏对花来说太难了。但是又有几人曾走出过迷宫呢?”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心里并没有线团。
“迷宫并不是终点,即便能够成功折返也有可能落下悲剧的幕。”医生走近,握住了我的手,“但是有一点确信的是,黑帆和白帆不代表真正的吉凶。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放弃。见波,虽然很抱歉,但先让我们把精力集中到眼前的事物上来,好吗?”
“您是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现在起的两小时后开始手术。不会花太久,整个过程在十五分钟以内,但因为没有麻醉,所以会有点疼。不过拔出蜂鸟之花之后就可以服用止痛药和抗生素。”
“我知道了。就在今天把蜂鸟之花回收了吧。不知为何,我有一种这一天等了很久的感觉。”
“这些天你一定很难受。”
“不,不仅仅是这一个星期的事……那是从很久以前就在内心期盼的结束。”当花开始因高兴而哭泣的时候,我微笑起来。
那一天,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告诉弗莱明我到底在窗外看见了什么。因为医生没有问我,所以我没有说出解答的机会。
传说拥有灵性的动物在死亡前夕会主动消失匿迹,远离故土,走入森林中,或藏于无人问津的废墟砖瓦之下。但是把根扎在泥土里的生命要怎样迎来这最后的时刻呢?其实早在弗莱明选定手术日期之前,我就已经知晓了大限。
花以自身的方法宣布着它的忌日——
窗外,刚经历了蜕变的血红生物正在徐徐升天。前不久还被束缚在地面上的花大多数都长出了薄翼,像蝴蝶一样一边朝着太阳的方向飞舞,一边洒下银粉。而小部分未能够从茧中干净脱身的,也成功赶上了游行的队列,靠着残肢断羽拖拽着下方肉泥的钵盆一起上昇,等到了某一个时点,当根茎再也不堪重负的时候,它便如壁虎的尾巴似的断裂开来,与笨重的供养源一齐坠落,重重地摔到地面上。
天空中,刹那间出现了一条红与黑的分界线,上升的上升,坠落的坠落。
上方灵魂升空,下方尸横遍野。
亡灵像雨一样就落下了,而残阳猩红。
手术前,弗莱明最后问了一遍我的感受。
“宁静。”我回答道,“我很宁静。”
“会有一点疼。”
“我知道。”
“花还在吗?”
“不,我已经许久没有听见它的声音了。它应该是走了。”
医生没有再理睬我的回答了。我猜想他正全神贯注地凝视那颗由我血液滋养的宝石,哪怕是在手术台的灯下都如此鲜活,仿佛它随时都会咬破那层薄茧飞向天空。
冰冷的刀刃割破了我的皮肤。清醒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咬紧牙关。然后医生从我右侧台子的托盘中取了什么,重新回到我的身后。两片扁薄的金属轻轻触碰了那个切口边缘。
芬?弗莱明屏住了呼吸,我知道他就要施力了。
三、二、一……
蜂鸟之花自身体被剥离的瞬间,我的心脏突然收紧。
像丧子的母亲,我感到一股莫大的悲伤,而那个伺机许久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了,发出它最后的指令。
我起身夺走一旁备用的手术刀,猛地刺向了医生毫无防备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