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海物语 第139章 回忆其二

每座城都有自己的脾气。飞机穿透云层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滑过舷窗的银丝像最后勾勒高光细节的笔触纤细轻柔，但砸在外壳的咚隆巨响，却似雷神之锤把千万根钉子同时敲向这飞行的金属，咒诅其坠落在翻涌浑浊的亚得里亚海。

暴雨裹挟的潮湿，在他穿过廊桥的时候，和二月的寒冷一起攀上皮肤。没多久他就得知，受天气影响，马可波罗机场暂时不再有任何航班起降。滞留的旅人困乏或焦躁，他带着东张西望的开普勒从中穿过，毫不犹豫地直奔出口，而那里也聚集着一群等待水上巴士在确认航路状况后恢复运营的乘客，操持着不同口音共述着同一个灰暗的日暮和未卜的投宿。

情况不乐观。他要么现在就走，要么也和其他人一样被围困一个晚上。

“跟紧了。”绿短发的随从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一头扎进雨里，向停靠在堤岸的船只搭话了。喊的士的费用是高昂的，但亦有归心似箭舍得这笔花销的人，他来得算不上什么好时机，愿意冒着这风浪载人的勇士早已起航，剩下的皆是些对自己驾驶技术没有信心，或是宁可到陆地喝上一杯等潮水缓和下来再做打算的伙计。

可他柯林?罗伊向来是个高效率的人。他不会把生命浪费在这种像河底淤泥湿冷的时间上。于是在他给出了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价格”后，再不情不愿的船夫也欣然解开套在木桩上的绳索把他从水路送到威尼斯主岛去了。

预先收了钱的司机，肉眼可见的，性格都开朗了很多，关心起这位雇主的行程。

“您是第一次来威尼斯吗？”

“不是。”

“那么是来参加狂欢节的吗？”

“也不是。”

在最初的招呼碰壁后，对方回归了他自己工作的本分，“您要到主岛的哪里？”

“入夜后最亮的地方。”

也许是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如此古怪的请求。对方显然愣了一下。

“这个天可不好说，本来晚上会有不少餐厅和酒馆亮着灯……您具体是想到什么地方？或是有旅店地址的话，我可以送您到最近的泊船点。”

“没关系，那就劳烦沿着主要河道行驶一遍。”

“这不是什么玩笑吧？”

“钱我一分也不会少你的。”此时此刻他柯林也自知准是被当成了什么可疑的人，但他并不在意，只是望向船外半露在水面之上的古墙和被封得死死的、曾经是第二或是第三层楼的窗户。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威尼斯几乎被淹没了三分之二，昔日梦幻之景早已不在。防洪闸系统摩西计划虽投入使用，但建设初期预设的海平面上升速度远低于实际，被全球气候剧变摆了一道的结果便是势不可阻的海水倒灌和冬季降雨后反复到令人绝望的大洪水泛滥。威尼斯从此被分成了两半，水上的和水下的，现在的和过去的，幸存的和罹难的，被拯救的和被抛弃的。

那首在听筒里念的小诗，开头基本上是在陈述事实，所以有意义的是从后半才开始的。

“是在彼岸望着光，还是成为光本身？”

柯林?罗伊，你是知道答案的。你比任何人应该都更清楚这个答案才对。在读到该句子的刹那，你就明白了这次旅行的目的地。是绕了无数远路重新回到的起点。

在这座气力衰微的城市里，没有哪个民宅或小酒馆能正面去对抗暴雨的黑夜，上古教堂风烛残年，歌剧院畏惧第四次毁灭，能够明亮如炬的，只有那原不属于此处的，未受挫败和考验的新兴事物，像异种入侵，脱离深杵在淤泥之下的木桩而利用科技和庞大的财富漂浮于水面之上。

不需要大费周章环游整条运河复习历史，或是含糊其辞让当地人提心吊胆地忙忙碌碌，你就知晓那几行字描述的究竟是哪里。

异国的资本。地产大亨投资的项目之一。罗伊集团旗下的豪华酒店。

不会受到暴风雨和洪水影响的干净明亮。一种名为膨胀**的金碧辉煌。

“是那个吗？”船夫试探性地问道。他的眼里不知何时已落下了害怕再遭冷漠的阴影。

“是的，谢谢。”他不能再为难这个解他燃眉之急的可怜人了。“请把我们放在它对面的旅馆前。”

他上了岸，朝着光，背过身去。